可还没等我仔细打量四周,那大胡子就一把将我推开:“你这样的无赖我见得多了,警告你,不要在这耍花招,没钱就快滚。”
我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大胡子见我没动静,不耐烦地冲身旁人摆摆手,看样子就要准备把我赶下海,周围的人嫌我耽误时间,也在起哄,这时我身后伸出一只白手,手里捏着一把银元:“船票多少钱?给,这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迟疑地转过头,看见那旗袍女人对我笑了一下,她说完还特别对着大胡子指了指我。一时间我脑子有些转不过来,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个女人身上还真是有钱啊,随手就是一把大洋。
“你们的?”显然那大胡子也有些意外,“一个五块,两人十块!”大胡子一脸坏笑地看看我,他借着收钱的机会一把抓住女人雪白修长的手背,一边打量一边揉捏着,还学着旗袍女人的甜糯语气,“可人家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你们是两口子呀,啊?哈哈哈!”当下淘海客与前面听到了的乘客,顿时就发出一阵哄然大笑。
穿红旗袍的女人听他们哄笑完,红着脸瞄了大胡子一眼,啐了一口:“呸,你可不要乱讲,他是人家的表弟。”
“表弟?”大胡子怪笑起来,“这年头的娘儿们真是越来越骚,小白脸拿手指一勾就乖乖跟着人家走,等到被卖去当‘企壁’,才知道你这个表弟有多疼你了……”船上的淘海客又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种在众人前被侮辱的愤怒,让我感觉自己的鲜血往头顶一涨,马上就想冲上去一拳,那个旗袍女人拉了我一下,睁大双眼瞪了我一眼,挑眉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就对大胡子道:“别开玩笑,我表弟没见过世面,别吓唬他。”
大胡子收了钱,看着我做了一个让我上船的手势,我松了口气,却听他阴阴地说了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这两句话不太对劲,以为他在阴阳怪气地嘲笑我,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来不及细想,被后面的人催着,我顺着船上放下的梯子爬上了船。
跟在我们后面上船的是一个年轻的带着孩子的妇人,她把孩子用背带裹着背到后背上,在胸前打结绑好,双手抓住甩来甩去的舷梯试了试,就开始往足有丈高的船舷上爬,爬了不到一半她扭头往下一看,顿时吓得尖叫了起来:“啊!好高啊!我害怕啊,帮帮忙,谁拉我上去啊!”
“哈哈!”另外一个淘海客凑在船舷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拼命尖叫的女人,得意地嬉笑道,“怎么啦!我的雷嫂,你害怕了?害怕也没办法啊,哈哈!”
雷嫂双手抱着舷梯浑身哆嗦拼命尖叫:“啊,快拉我上去,你快拉我上去啊,啊……”
那个叫钟灿富的家伙抱着膀子,站在船下笑说:“雷嫂,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再说这龙王爷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来可都没有白借人东西的道理啊!你空口白舌地让阿奎拉你上去,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救我,救我啊!”雷嫂先前看着红润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双手牢牢地抓住舷梯,只知道喊个不停。
“要不然这样好啦。”大胡子哈哈大笑道,“我让阿奎拉你上去,你以后跟我睡算了,反正雷大哥都死一年多了,你这么闲着也是闲着,把床铺让给我老钟一半你也不会吃亏。”那几个相熟的淘海客,听了马上就大声叫好起来。
“狗日的,你这个杀千刀的,当初你们雷老大就是这么关顾你的?”那个雷嫂倒还没有失去理智。
“你如果依了我,我才好帮雷大哥在这福昌号上照顾你们孤儿寡母的啊,这年头,好人还真的不太好做呢,雷嫂,你说是不是啊?”钟灿富一边说一边使坏地一下一下地摇晃着舷梯。
雷嫂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眼看着舷梯晃动得更厉害,马上尖叫起来:“钟灿富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好啦,老娘依你,都依你,都依你,快点儿拉我上去……”
大胡子钟灿富哈哈大笑打了个手势,那个叫阿奎的俯身往上一收舷梯,然后把雷嫂和她后背的孩子轻轻一提拎了上去,随后,就响起了响亮的耳光声和喝骂声:“狗日的,看我不打你这个趁人之危的王八蛋!”
那些淘海客也不着恼,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很无语,心想这些人到底是水手还是流氓啊?!
后面陆续还有人上船来,旗袍女人拉着我让开梯口,重新站在船舷边。距离现在不过一炷香时间之前,我也是站在这里,心情悠闲而复杂地打量着下面,有些期待新旅程的开始。现在又能站在这里,我的心里却感觉有些恶心,憋屈的感觉充满了胸膛。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因为刚刚一番惊吓还未平复,我感觉有些气喘,想不到短短十几分钟,我会经历那么多事情,直到此时,我才有机会定下来,仔细看着旁边的旗袍女人。
她也跑得气喘吁吁,两个人相视一笑,想到刚才的狼狈和各种转折,不由又是一笑。
“谢谢你。”她道,“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局促地一笑,虽然来药堂里抓药的不乏女人,但大部分都是各家的杂役妇女,一般的大家闺秀都是足不出户,甚少有机会能见到这么漂亮富贵的女人。
“谢谢姑娘才对。”我真诚地回道,“如果不是姑娘,我可就上不了船了。
“如果小兄弟你上不了船,也是因为我的原因,我代缴船费更是应该的。”她笑道。
她这话我也不否认,我刚才差点儿被捅个透心凉,虽说是我自己头脑发热去救她怨不了别人,不过费了她几个大洋,也不至于内疚。两厢你笑笑,我笑笑,我不由更加的尴尬,之前形势紧急,只是抓起她就跑,现在冷静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说起来,我们两个只是刚刚说过几句话而已,不久之前完全是陌生人。
看着她的脸也红了,我挠头就道:“我们去船舱里吧,这里龙蛇混杂,那两个坏蛋等下说不定也会上船,我们最好先找几个通风人多的好位置,这样能尽量避开他们。”
她点头,看着船下立即就显出一丝忧虑,我便想带着她往里走,她却摆手道:“不,我们应该先在这艘船上四处看看。”说着一下挽住我的手,“先知而后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看着旗袍女人的表情,她的眼睛里有一股自若的光芒,让我吃了一惊。
很多人会疑惑我为什么会奇怪,那是因为,在那个时代,能从女性眼里看出的这种目光非常罕见。这种感觉,让人心中一定,我忽然就意识到,这个女人能从苏北孤身一人逃到这里来,可能并不是我想得那样,她并不是一个弱者。
她看我的表情,朝我嫣然一笑,就拉着我开始向船里走去,我们在船上东走走,西走走,可能是因为她的关系,船上的人看着我都露出一种羡慕的眼神。他们一定认为我是艳福不浅,可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不过,船上能供我们走动的地方并不大,我并不能看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是我发现这个旗袍女人对船上的很多东西,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在兜圈的过程中,我和她互换了姓名,我知道她叫阿惠,如我猜测的那样,来自苏北,具体的没有说太多。作为礼貌,我也把我的身世和姓名和她简单说了一遍,不过看神情她似乎不是那么有兴趣。
兜完一圈之后,我们在狭窄的船舱内找了一个靠窗但是不靠门的位置,从窗口看出去,我以为能看到岸另一边的海平线,但港口里其他的船帆遮盖了大部分的视野。这个位置,可以避免其他人进进出出,风大可以关窗,热了又可以通风,外面也有人群包围着,不容易直接和别人起冲突。不管位置怎么样,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吧。
她还是看着这船的窗户,露出了同样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看着,就想起她之前说的,福昌号不一样了的事情。看样子,她这一圈,可能是想找为什么船会不一样的答案。
之前刚看到船的时候,我自己也感觉到这船有些不是很对劲,便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惠看着窗外,对我道:“因为我在三年前,坐过一次福昌号,当时这艘船,和现在这艘船,完全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