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我能想出来的药方子,无非不过是马钱子、茯苓、三星草等清心宁神的常用药,这样的草药,我已经看见密舱的角落里堆了满满一大竹篮,恐怕这个女孩是不止找过一两个大夫看过病的。
估算起来,此前那些医生开的药方,无非都是按照形神合一的原理来抓的药,照竹篮中的药材来看,他们应该开的都是一些养神宁神静心静气的药。这说明,这些医生也都看出这个女孩心绪不宁,气郁火旺,失眠急躁,扰动心神,所以一般来说应该都是安神养心的结论,看上去好像是对的,但是为什么会没有疗效呢?
这个女孩的病因,照现在的症状分析,可能是非常严重的焦虑引起的,为什么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会产生这样的焦虑感呢?
想到这里,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衡量了下后,有了一个想法。
转过身来,我低声向蛟爷问道:“蛟爷,你之前也应该请过不少的医生郎中了吧?估计他们说的也是需要安神养心之类的,对吧?”
蛟爷眼神一动,点头道:“确实如此。”紧接着面色一板,“不要废话,继续说。”
我看他的反应,心知猜对了一半,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心病还得心药医。蛟爷,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为什么小小年纪,却有如此重的心思。她这是有很重的心病,虽然表面上的症状不明显,但您应该看得出,这姑娘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表面上的原因是气血不畅,实际上还是因为过于焦虑。请恕我说句你老人家不爱听的,这么柔弱的身体,看这样内火焚心,烧不了多久,就会熬干她的心力。”
蛟爷听了我的分析,先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板起了脸。我心中大定,看来他一定知道她的病因,只是不愿意告诉我,于是继续说道:“我现在只知道她焦虑异常,神不守舍,唯有守神全形回归自然才行。首先,病人需要清心寡欲以宁神,怡情益性以畅神,这就需要非常安静和没人打扰的环境,把她放在这个密舱里看似对的,但蛟爷,这空间太过狭小,而且通风不太好,加上这里又只有她一个人。这样的环境会更让她心浮气躁,加重病情的。她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是忽冷忽热,失眠燥热,如果还有别的症状就需要您告诉我了。”
这些话一口气说完,忽然想到自己语言里对蛟爷的处置颇有指责,心里有些忐忑。还好蛟爷没注意,而是叹了口气,想了想说:“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她的病基本上也就是你说的那些,整天茶饭不思,三两天才喝半碗粥,无神无力,躺着却又睡不着,头脑昏。”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对了,还有白天总犯迷糊,晚上老是失眠,另外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会儿身体冰冷,一会儿又烫得吓人,发病严重的时候,还痛得满床打滚,可是问起来,也说不出来具体是哪里疼,只说浑身不舒服。等难受那阵过去之后,却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就和现在一样。没犯病的时候,郎中来看,都说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看着蛟爷努力回想样子,忽然有些恍惚,他这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话,样子像极了原来药堂里那些来给儿女看病的普通父亲们。这时候,他身上没有了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一个普通为女儿的病着急操心的老人。
但听到后面,我越来越觉得诡异,特别是关于发病时的关键叙述。
我最早跟叔父学医时,他就告诉我,中医的望、闻、切、问,都是为了先发现病灶,然后找到病根所在。而病根和病灶有时候联系并不是很直接,比如有些患者视力会忽然变得越来越差,甚至很快就会瞎掉。但其实很可能并不是眼睛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得了消渴症。
在叔父严苛的教导下,我对自己的医术是有信心的,这姑娘的病症奇怪,和熟知的病例不符,如果说我是行医经验还不够多,但众多医生都没有看出个所以然,看来是有其他的原因了。
虽然现在还是不能肯定这个女孩的症状,但现在我已经能大概猜到问题的关键:这不像是身体上有什么问题,更像是精神上出了问题,我甚至怀疑她是邪风入体,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沾上了。
我想,之前那些医生的判断应该都和我差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样子他们都没有把这个可能说出来,而只是开了一些治疗气血淤积、安心宁神的药物,现在看来,疗效实在是有限。
念头转到这,我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问蛟爷:“这姑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
蛟爷脸色有些难看,半晌才答道:“大概三年前。”
我大为吃惊:“这样的症状已经有三年了?”
蛟爷摇摇头道:“不是,她本来不严重,症状就像伤风感冒,但总是不能根除,好一阵病一阵,最近几年病得越来越重,犯病的间隔越来越短。今年开春以来,就熬成了这样。也许真是逃不掉的……”说到这里,蛟爷意识到了什么,打住话头:“你到底能不能治?”话里重又透出海老大的那种威势,语气里明显带着不耐烦。
我越听越觉得疑惑,不知道他话里的“逃不掉了”是指什么,直觉他在这女孩的病情上还有所隐瞒,不过既然他不想告诉我,我再多问只会触怒他。
可是我既然已经到了最接近秘密的时候,总不能就此打住,还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知道福昌号和这女孩的古怪,于是我换了个话题,装作不在意地问道:“既然如此,那应该找个地方让她静养,海上风大浪大,又……”
蛟爷冷冷地打断我:“小白脸,不要在这和我耍心眼,问你的话没有听见吗?能不能治?”
我顿时哑巴了,暗想这老狐狸果然不好惹,忙道:“药到病除不敢打包票,但缓解症状应该没问题。我给她针灸一下。”
看着蛟爷疑惑的表情,我正色解释道:“我叔父曾经说针灸包治百病,虽然具体操作起来没有那么神,但是我想,应该能做到百病皆缓。她现在这种状况,光靠吃药是没什么效果的。我会运针刺激她的内关、劳宫、神门、合谷、足三里、三阴交这几个穴位,这样至少会让她恢复几分神气,气血充足了睡眠正常了,身体应该就不会那样虚弱了。”
听我这么说,蛟爷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将信将疑:“我听人说,针灸不是谁都可以,我这丫头的身子本来就弱,会不会扎出问题?”
见蛟爷还是不相信,我耐心解释道:“内关为手厥阴心包经络穴,通于阴维脉,有良好的宁心安神、解郁除烦、宽胸降逆、和胃止呕的作用;劳宫安神定志、有明显的镇痛、镇静作用。神门为心经原穴,可宁心安神、镇静除烦、清火凉营;合谷为大肠原穴,能疏风固表、镇静除烦、通调气血、调理脏腑。足三里和三阴交为肝经、肾经与脾经的交会穴,具有健脾益气、养阴安神、滋补肝肾、养肝平肝、行气活血的作用……”
一说到医术,我的信心就自然足了起来,也管不上蛟爷听不听得懂,越说越顺,蛟爷听到后来干脆摆摆手打断我:“就按你说的办,出了问题小心你的狗命。”
蛟爷出去让手下把我的药箱给拿进来,这段不长的时候里,我心情很复杂,脑中转过了无数的念头。我已经能够了解到这艘船背后的秘密,但前提是接下来的治疗是否成功,这关系到我在这艘怪船上今后的生存。
而福昌号一切反常的根源——这个神秘的女孩,刚刚在我和蛟爷说话的时候,就这样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了过去。我看着她的侧脸,只是觉得清秀而已,没有第一眼见到时的那种震惊。不由又想到她的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却得了如此奇怪的病。
蛟爷很快把我的药箱带来,我取出针。轻轻地把女孩摆正,开始给她针灸。
这种程度的施针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后头站着个虎视眈眈的蛟爷,我听到他发出的沉闷呼吸声,额头不免有些冒汗。如果这时候出了问题,哪怕是那女孩因为疼痛大喊大叫起来,估计蛟爷都会毫不客气地对付我。我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杂念暂时都强行摒除,恢复到心如止水的心境,拿起女孩的一只手臂,稳定地扎下了第一针。
整个过程很顺利,这个女孩在第一针时应该就已经醒了,但对此并不抗拒,不像往常我针灸时,有些病人会害怕得大喊大叫。
只有在针将要扎进去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她全身的肌肉会紧绷着,扎进去的一瞬间,她的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轻微打战。而且在我旋转扎在她穴位上的那些针时,明明她已经酸麻得轻轻颤抖,也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
我有些佩服她的忍耐力,针刺进穴位里的酸麻感觉其实比一般的疼痛更难忍耐。不过这也许是她每次犯病时的痛苦都远超于此。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对这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产生了同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