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生死关头,忽然身上的拳脚停了下来,接着听着有人怒气冲冲地喝道:“大半夜的吵什么吵!怎么回事?你们不老老实实地在舱里待着睡觉,是不是着急想见龙王爷?!”
听见大胡子钟灿富的吼骂声,没来由地,我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并不指望钟灿富这些淘海客救我。边上的邱守雄急忙气愤地道:“这人是个拍花子,他在船上给我们吃毒药丸,被我们捉到了。”
紧跟着,他老婆陈水妹迎向淘海客,笑了一笑:“大哥,这个小白脸是个人贩子,拍花卖假药,把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拐骗了卖到窑子里去,甚至就连人家吃奶的娃娃也不放过。”
“好大的狗胆,竟敢在蛟爷的船上胡来!”钟灿富大声说着,把灯提高一些,照了一下这边。我看见他一脸厌恶地看了我一眼,马上皱起眉头道:“怎么又是你?”转而问陈水妹,“他把谁家的黄花大闺女卖到窑子里去了?”
陈水妹登时语塞,土财主急忙说道:“听说他卖的女人多了去了,有名有姓的就有几十个——我从不骗人,我们家在花县乡下可是足足有三百亩好水田啊!”
钟灿富摇了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年头,有几个是正经人?卖个大姑娘进窑子算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我先前就吩咐虾仔警告你们别再找他的麻烦了,你们现在这是干什么?”
阿惠这时抢上一步,着急地道:“他们要打闽生一顿,然后关到底舱去!大哥快救救他!”
邱守雄呸了一声,跑过来推开阿惠,又对钟灿富点头哈腰道:“我们是按船上的规矩办事的。”
钟灿富“咦”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吼道:“什么规矩我不知道?船上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福昌号,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乡下土鳖来吆三喝四?”
邱守雄张着嘴眨了眨眼睛,顿时气馁了:“不关我事,这是大家的意思……”
“少他娘废话!”钟灿富晃了晃手里锋利的鱼棱,冷冰冰地道,“这个人,我不管他是拍花子还是卖假药的,我只知道他是给了钱上船的乘客,你们如果把他打死,等船到了南洋,他的家人找我们福昌号要人,我拿什么交待?”
众人还是心有不甘,望着钟灿富结结巴巴地道:“可这个人是个骗子,毒郎中,拍花子……”
“够了!”钟灿富高声喝道,“你他娘的,在福昌号上,规矩只有一条,那就是蛟爷的规矩,没有蛟爷发话,你们这些杂碎趁早给我把人放下,不然,老子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请去喂鲨鱼!”
“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了?”有人冲上去想和钟灿富理论,却听一声喝叫,没等他冲到钟灿富身边,蓝幽幽的弧光一闪,就听他尖叫一声,已经被钟灿富一鱼棱挑得翻飞起来,黑暗之中也看不到人影,然后“咕咚”一声,接着传来痛苦的惨叫和呻吟。我吓了一跳,心说不妙,不过再一看,他只是被挑翻撞到了后面的遮波板上,还好没有掉进海里。
这么一来,刚才还坚决围着我的那些乘客们,忽然一哄而散,丢下我掉头就往鱼舱里跑,只剩下黑皮蔡和全叔两个人,看着钟灿富欲言又止。
钟灿富冷冷地看向我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少给老子惹麻烦?”
我呼呼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道:“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我是本分人。”
钟灿富一脸鄙夷地打断了我:“什么皂白皂黑的,刚才要不是我帮你主持公道,你他娘都变成鱼饵了。你如果没什么可以孝敬老子的,好听的总该讲几句吧,现在还和我装孙子,也不看看你现在的熊样。你还本分人,从你一上船就和那个娘儿们明铺暗盖勾勾搭搭,难道这事还是别人错怪你了?”
“这明明是两码事!”我一时语塞,本来我是出于好心免费坐诊,还白送人医药,却没料到是这样的下场,而我和阿惠之间的关系就更是说不清了。
正想说什么,全叔抢先开口说道:“灿富头纤啊,你听我说,别被这小白脸的可怜样给骗了,船上的人都恨不得把他扔下海呢。依我的意思,他在舱里总是搞事,不如把他关到底舱去,大家眼不见心不烦……”
钟灿富听到这里,厉声打断他的话道:“你个杂碎是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是想干什么?为什么老想着把他丢到底舱去,你们昨天夜里就想摸进下面去,我还没找你算账!”说着揪住他的衣领就往船边拖,边骂道,“看来老子不发威,你们以为我说话是不算话的!”
黑皮蔡一看忙上前阻挡,但被钟灿富身边的淘海客给拦住。全叔顿时慌了神,鬼哭狼嚎地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蛟爷,救命啊,蛟爷,你老人家救救我啊……”
我看着他们这副狼狈的样子,心中着实有些解气,全叔那死胖子居然中气十足,死死地抓住桅杆,一刻不停地高声喊叫着。很快,从上面的舱房走下来一个举着灯笼的淘海客,对钟灿富说:“蛟爷问你们在搞什么?” 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周围,指了指我们,“蛟爷吩咐了,把这些人都带上去。他要看看是谁把下面舱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说完,举灯的淘海客掉头顺着木梯上去,钟灿富悻悻地松开全叔,也跟着走了上去。这时阿惠从旁边冲了过来,我拉着她的手跟上钟灿富。我们从舵盘室旁边的一把木梯直接走了上去,之后到了主舱室。门口有两个粗壮的汉子双手环着胸守着,我拉着阿惠,硬着头皮走进去,迎面就看到了蛟爷。
出乎意料的是,白天总是一脸镇定的蛟爷,此时正面色铁青地抱着一条腿坐在船板上,手捏成拳头捶着腿,一副老年人腿疼病犯了时的模样。
他见我们进来,抬起头看过来,只这一眼,我就又感觉到那种压迫的气势。
蛟爷平静地问道:“怎么回事?”
我强作镇静道:“他们,他们要打死我扔我到底舱。”
“哦?哪个要这么干?”蛟爷顿时眼皮一抬,放出精光,全叔这时也进来了,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冲着蛟爷点头哈腰道:“蛟爷,多时不见,您身体可好?”
我一看他们还接上头了,这两个家伙居然和蛟爷有交情!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但再看蛟爷,面色依旧淡淡的,看样子交情恐怕是谈不上了。果然,蛟爷板着脸问道:“你们怎么回事?想搞什么鬼?”
全叔“嘿嘿”了一声,说道:“蛟爷,这个小白脸是拍花子、假郎中,刚刚下药差点儿要了几个人的命,大家只是要扔他喂鱼。”
“你胡说!”随着他的话音落地,阿惠着急道,“你才是人贩子,想骗我结果被闽生撞破了,就想把闽生丢到底舱去!”
我拉拉阿惠,示意她不必多说,在这个世道,道理是讲不清的,在这条船上,更是没有道理可言,否则怎么会遇见那么多怪事?
随着我的动作,蛟爷喝了一声:“闭嘴!照以前的规矩,女人是不准上渔船的,要不是世道太乱逼不得已,本来也不需要咱们的渔船载人去南洋。虽然收了你们的船钱,但在这条船上,还轮不到你们娘儿们来指手画脚,没你说话的份儿,你要是再嚷嚷,我把你们统统喂鱼!”
一通话下来,阿惠当即噤了声,然后蛟爷转头问全叔:“他是拍花子,那你们不是正好同行?难道他抢了你的生意?”
全叔摆了摆手,讪笑道:“没有没有,蛟爷,我们早就改邪归正做生意,不干这种事情了。”
蛟爷不置可否,想了想,对全叔说道:“我懒得管你做什么,听说你们鬼鬼祟祟地老想往底舱下面钻,别的我不多说了,再发现一次,直接扔海里,到时候别说我不念一点儿旧情。”
这一番话听得全叔额头冒汗,连连点头答应,一句也不敢狡辩。我正暗自叫好,没想到蛟爷侧过身子,厌恶地看着我,冷冷地道:“下迷药当拍花子,迷奸人家黄花闺女,卖假药毒害人,既然你干了这么多坏事,人家就算要打死你,也没什么不对吧?”
看来连蛟爷也误会我了,我辩解道:“我不是拍花的,我真的是郎中。”
但是蛟爷根本不听,反而斜睨着我道:“你拍花也好,祸害人家的闺女也好,给人吃假药也罢,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老子不管,总之你不要在我的船上乱搞!”
看来自己这屎盆子是被扣定了,我受不得冤枉,直着嗓子道:“我真的不是坏人!是全叔他们拍花不成反而诬陷我!”
“不可能!”蛟爷一口打断我的话,“你是好人?哈哈,这个年辰,好人早就死光死绝了,要不然怎么会让小日本欺负到家里来呢?你如果不是坏人,早他娘死翘翘了,怎么可能还好好地活到现在?”
我被蛟爷的一番歪理邪说弄得说不出话,只能再次辩解道:“我真是一个郎中,我家是泉州城里出了名的泉涌堂,号称程一针的就是我的亲叔父,好多淘海客都找我叔父治过风湿腰痛症的。”
蛟爷不屑地笑了笑,冲着旁边的奎哥道:“既然敢号称程一针的高徒,那就让他看看我这是什么病症。”
说着挽起他那条只有船老大才能穿的,蓝色底上绣着八仙过海图的十字裆龙裤裤脚:“囝仔,你来瞧瞧我这条腿,几十年的老风湿,难倒了不知道多少大大小小的名医,你说的这个敢叫程一针的人我没有听说过,但名师肯定出高徒嘛!”
我被他说得脸一红,倒像自己真是冒牌货一样,但这时候也不能退缩,只好走过去,仔细去摸蛟爷那肿大的膝盖,还有上下相关的经脉穴位,分别按住了问他这些穴位和经脉哪些地方痛以及痛的程度。了解清楚后,我心里已经有了比较准确的诊断,倒不是太慌,慢慢道:“蛟爷,您这不是老风湿,而是黑寒症,难怪总也治不好。”
蛟爷愣了一愣,看了看奎哥,奎哥哈哈大笑起来:“丢你老母,你也就只有睡人家婆娘的本事了,蛟爷明明就是多年的风湿病,你偏偏要冒充高明说什么听都没听过的黑寒病,囝仔,你懂就懂,不懂就不要当庸医害人。”
“不对。”我摇摇头坚持说,“风湿虽然是南方跑海的淘海客们常患的疾病,但也因为海上的冬天湿冷透骨,有个别的人就容易患上黑寒病,看上去表面的症状和风湿病差不多,但是它们的病理却是两回事,如果诊断错了,按风湿病来治黑寒病肯定是没有疗效的,所以蛟爷才会怎么也治不好。”
奎哥看了看将信将疑的蛟爷:“蛟爷,听他说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要不,让他试试?”
蛟爷用手捶着膝盖不动声色,奎哥便对我道:“听说你下午在舱里给人治过病?”
于是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讲了一遍,先简单地从不小心撞破全叔他们的骗局开始,指了指身后的受害者阿惠,然后说他们不停地报复我,接着重点讲了在船上发现雷嫂的儿子犯病,我扎针治好了他的羊痫风,别的乘客也来找我治病,结果全叔和黑皮蔡串通了陈水妹等人,诬陷我是假郎中。
“雷嫂?是不是就是以前咱们船上头纤雷海宁的娘儿们?”蛟爷问道,见奎哥点头,才点头说,“她那个独苗儿子倒确实有抽羊痫风的毛病,如果你真把他扎好了,那好,今天我就让你个囝仔帮我看看这个所谓的黑寒病!”
刚才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全叔一直面如猪肝,但是碍于蛟爷在场,没敢造次,现在我马上要给蛟爷看病了,他终于忍不住道:“蛟爷,这个小白脸不可靠,小心着了他的道!”
蛟爷不耐烦地挥手:“你们往常干的那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以后不许在我的船上搞三搞四。你们都先回舱里去。”
全叔终于满脸不情愿地推着黑皮蔡离开,我通过刚才的讲述理出了思路,犹疑了一下,说道:“蛟爷,我忽然发现,好像全叔他们并不是想陷害我,或者说,他们并不是想害死我,而是想逼我到底舱去。”
蛟爷眉头一跳,阴沉地看了我一眼,奎哥立刻在一旁道:“拍花子,你不用想太多,蛟爷自有主意。”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正确,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意,那底舱似乎是怪声的源头,我早从好奇变成了敬而远之。当即,我开始给蛟爷摸脉,做起熟悉的事情,我渐渐平静了下来,细心感受着手上的脉象,诊断蛟爷黑寒病的病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