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完成了,回到船舱的我也已经被晃得头脑昏沉,好容易从鱼舱里起身,走出舱外,企图吹吹风让自己能够清醒一些。然而刚走到船舷边,在昏黑的天光下,我却发现,这片海域如七哥所说一样,果然与之前所见大不一样了。
那不是见到安庆号前的蓝得发黑的颜色,也没有海蛇或者影子在其中涌动,但看到这片海,却让我有一种腿脚发软的感觉。
满眼望过去,本来应该是或蓝或绿的海面,却变成了恐怖的土黄色,仿佛福昌号是行驶在一片黄土地上,这诡异的情景让我使劲揉了揉双眼,完全不敢相信所见的情景。
整个海面看起来明明是静止的,却出现了一个又一个旋涡。从我的方向看过去,福昌号就处在一个巨大旋涡的边缘,而我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明明海水往旋涡中心倾斜了下去,福昌号却稳稳当当地停着,没有风浪,没有人声,我们像停在了死海,甚至像除了我以外的人都睡死了过去一样。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用力拍了拍船舷,船体没有任何震动。我不死心,绕着福昌号看了一圈,海上的旋涡还是静在那里,我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这是什么鬼情况?我跑回船舱里去喊阿惠,她却像个死人一样,眼睛紧紧地闭着,满头满脸都是汗,怎么也摇不醒。我又去看其他人,竟然都是一样的状况。
就像是一分钟之内,所有人都失去了意识。
我一下发了慌,起身又要往外去看,舱房里的汽灯发出诡异的光,几乎疑心整艘船上只有我和那跳跃的火苗还能活动。我跌跌撞撞地跑往舱门跑,却听见了一声幽幽的呻吟,我心里一惊,立刻想到了底舱里那不知名的东西——难道它是有意识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随着这声呻吟响起,冰冷的风呼啸着从船舷口钻进来,发出鬼怪怒吼一样的声音,船只开始摇晃起来,我再回头去看,就发现船舱里的人好像都被震醒了,一个个翻坐起来,一副慌张失措的样子,大声问着发生什么事了。
我顾不上他们,一口气跑到了甲板上探头往外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旋涡已经不见了,海面在夜晚里也重新变成黑绿色,浑浊的海浪拍打着福昌号。
许多人抱头也跑了出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们,完全不知道眼下是出了什么状况。为什么除了我之外的人刚刚都陷入了昏迷之中?为什么大海会变成那样的情况,一切仿佛被静止了?而在呻吟声过后,为什么一切又变得更加疯狂?
呻吟声突然变得高亢,没有任何间断,丝丝缕缕,风声也尖厉起来,好像呼应着它,要刮到我们的心里去。
拥到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双手掩住了耳朵,一脸的绝望与灰败,大多数人都倒在了地上,我想到了阿惠,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醒过来了吗?全叔和黑皮蔡会不会趁这个机会作怪?
我越想越心急,赶忙往船舱跑去,一路留心看着人群里有没有她。“咚,咚咚……”突然,福昌号的底部,传来了几声巨大的震响,就像有人手持巨大的铁锤,在水下重力敲击着这艘船。呻吟声被完全遮盖了,我被震得头皮发麻,刚才瘫倒在地的人都疯狂地尖叫着,钟灿富凶巴巴的吼叫终于出现:“鬼叫什么?不过是场小风暴,谁再鬼哭狼嚎,马上丢下船喂鱼!”
但是大家早被吓破了胆子,哪里是钟灿富一两句恐吓就能安抚的?而且现在的情况绝不可能是小风暴,船身这样剧烈摇晃,带着那恐怖敲击的巨大回荡,我停下脚步,开始绝望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这么可怕?
钟灿富大声呼喊下着各种命令,淘海客们顶着大雨在外边拼命干活,好像就是眨眼的工夫,他们一个个冒了出来,有人在大声喊:“阿根,你不要命啦,还站在望斗上,赶紧下来啊。”
蛟爷暴戾的吼叫响起:“摔不死你个王八蛋,你们这些王八蛋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吃白饭!”
蛟爷的表情前所未有地狰狞,他抬着大脚板啪啪啪地走向钟灿富,这时呻吟声突然又高亢起来,海浪随之掀起小山一样的波涛,向着福昌号劈头盖脑地砸落下来。
我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下,倒向旁边的舱壁,下意识用手撑住才没倒下,再看蛟爷已经走到了钟灿富身边对他说着什么。淘海客们也都各就各位,开始对抗起暴风雨。
乘客似乎被海上频繁的风浪给搞得麻木了,虽然大家还是恐慌,但很少有人像之前那么,一个浪头打来就处在几近崩溃的状况了。有人大声念着佛经求妈祖,有人在低声地哭泣。在一片混乱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听见那个令人害怕的呻吟声渐渐消失了。
我敏锐地发现,虽然风雨还在继续,但福昌号晃动的频率和幅度都小了很多,现在基本已经处在遇到小风浪的正常状况下。只是船舱里混乱不堪,大家还处于惊恐的气氛里。
正待舒口气,忽然一声“咩”的声音,在我身边猛然响起。
我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发现一个孩子突然对着我翻了一下白眼,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身体拼命抽搐起来,嘴里还慢慢流出了白沫。
这是什么情况?中邪?羊痫风!
我赶忙蹲上前两步,稳住身体,向那正在抽风的孩子半蹲着走了过去。果然我的判断没错,行进中福昌号虽然摇晃着,但却不像之前几次那样猛烈得会把我甩出去。
我抱住他,见他牙关紧闭,摸了摸他脖后的脉搏,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羊痫风。这个病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发作,一般也就是一盏茶时间,就会自己好起来。但若是出现意外,很可能出现把舌头咬断,或者脑里充血而死。
我得救他!作为一个郎中,这是我自然而然的反应,我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银针盒,就想要替孩子治疗,却不料那个叫雷嫂的妇女,突然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紧紧抱在怀中,惊恐地看着我大声哭喊道:“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
“我是郎中,这孩子可能得了羊痫风,你放心,让我看看。”说着我很快就把银针盒掏出来打开,耐心道,“你相信我,我学了十几年医术,这个不难治。”
雷嫂望着我将信将疑,我诚恳地看着她伸出手去,她终于松了手把孩子递过来。我赶紧接过,稍微把了把脉,心里有了主意,立刻找准穴位,轻轻地旋转着银针扎下,针尖刺破皮肤后快速扎到了位置。这种轻、稳、快的针灸手法,我学了足足五年,这样扎既不会痛也不会偏离穴位。银针扎进穴位后,不出片刻,我马上看见孩子僵直的手脚猛然一松,抽搐终于停止了。
我松了一口气,拔出银针,随着我的动作,雷嫂却马上发出一声尖厉的哭号:“天哪,你这个挨千刀的人贩子,你把我的小强怎么样了?你害死了我的小强!小强,我可怜的小强啊……”
她的孩子睁大眼睛抬起头来,茫然地说道:“娘,你怎么哭了?”
“别出声!”看到孩子出声,雷嫂却没有喜出望外,反倒吩咐道,“小强,你别怕,看妈打这个人贩子给你出气……”话音未落,一个耳光照着我脸上扇了过来,毫无防备下我被打得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居然还真的下死手打人啊!我完全没料到帮她把孩子治好了却还要挨耳光,马上喊道:“你怎么打人?”雷嫂警惕地看着我:“拍花子,你拿针扎我儿子,你说我干吗打人?”回头看见她的儿子不再抽搐了,好像清醒过来,复又转怒为喜:“小强啊,我的乖儿子,你没事就好。”
我瞠目结舌,几乎气极反笑,没再继续说话,把银针收起来扭头就走。这艘船和这些人太他娘邪门,在这里实在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是以后少管闲事。
回到阿惠身边,见她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我靠着她坐下来,刚想和她说话,一个带着瓜皮帽,穿着半新不旧的马褂,看起来像个土财主的男人,往我这边挪了过来,半信半疑地问道:“拍花子,你真会给人看病?”
不等我说话,阿惠正色回答道:“他不是拍花子,他是真郎中。”
拿面色蜡黄的土财主“噢”了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外看了看雷嫂他们,又拿胳膊碰了碰我:“我不管你是拍花子还是真郎中,你那里有没有能治疝气的药?我老毛病又犯了,他娘的没事就疼,你不用号什么脉,随便给点药就行,老毛病我自己知道。”
“药当然有。”我打开放在阿惠身边的藤木药箱,取出一盒药丸数出四颗递过去,“这是丁香导气丸,你找点热水,先把两枚药丸送下去,明天晚上睡觉前再服两枚,去不了你的病根,但总可以少受痛楚。”
土财主接了过去,立刻问我要给多少钱,我看他警惕的模样,心知他担心我多要银钱,就笑着说不用了,大家有缘坐一条船,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们学医人应该做的事情。于是他放松下来,千恩万谢地接过药丸,从身边掏出个小水壶,好像去外面找淘海客要热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