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的生活很枯燥,大家最常干的事就是聚在一起聊天。我没有主动和那些人凑在一起,但周围人的话题,大多和航行线路有关,有些年纪大的人并不是第一次下南洋,甚至有些人祖辈上都有人去过南洋。我听了不多时间,就对下南洋的状况有了更详细的了解。
从泉州出发,穿过泉州湾,大概一两天时间,就算是真正到了外海。然后经南海到台湾北部,两天后沿越南海岸南下,一路向东南走,差不多半个月就能到达菲律宾,这就是福昌号的路线,也是我们这船人下南洋的终点。
至于到了菲律宾之后,是留在当地,还是向西南到达马来半岛南端,或者再以此为中转地,前往爪哇岛、印尼各岛等,就看自己的能耐了。
据说在清末的时候,这条线路上最大的危险是海盗,特别是越南的海岸线一带,海盗分布广泛,如果没有熟悉的领航人,要想安全穿过那片海域简直困难重重。
那时候,下南洋的人为了保命,通常都会准备好一笔钱用做“买路钱”,而海盗也只是求财,有钱后就会放人。
但日本鬼子打来后,控制了这条线路上的大片海域,现在海盗基本没有了,不过若有海盗也只是图钱,交了买路钱后也能相安无事,而一旦撞到日本人的巡逻艇,就没有那么好过了。他们的说法很多,不过无一例外的是非常悲惨,通常满船人都会被杀光。
一路艰险。这是我听完后对处境的唯一想法。前路漫漫,而我们现在还没有出外海,事到如今,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七哥救了我之后,那奇怪的声音再没有出现过,黑皮蔡他们也没有再找我麻烦,也许是七哥的气势威慑了他们,也许是钟灿富收了钱之后,还算讲信用。我知道钟灿富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之所以这样,也许是因为船上不守承诺,会被龙王爷惩罚的人。
船上的人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我也慢慢习惯了船上的生活,七哥大部分时间都会下到我的船舱里,我们聊着过去的事情,总是说着说着就感伤起来,最后总以七哥宽慰我收场。
出海以后,船上开始发饭,这一直要持续到我们到达南洋为止,费用是包含在船费中的。六个淘海客抬着三个大木桶到了舱门口,然后又抬了两筐碗出来,钟灿富出现在舱里,吼道:“开饭了,一个一个排好队来门口拿饭,不要乱跑也不要抢,人人都有。”
之前大家都见识过钟灿富的蛮横,所以没有乱挤,都排成了队往舱门口走去。向前走时,我看见分给每个人的都是一碗清粥,一条腌制好的刀鱼。不过刀鱼有大有小,有的拿到小刀鱼,难免嚷嚷两声,不过钟灿富大吼了两次以后,也就没有人再闹了,在船上又不做事,一条刀鱼一碗粥,差不多也能管半天了。
不过,让人郁闷的是,轮到我的时候,钟灿富瞟了我一眼,向发鱼的那个淘海客说:“给这个拍花子拿一条最小的。”
我不想跟他们计较,接过小得可怜的刀鱼和一碗清得可以当镜子的粥,在离甲板稍远的船舷边找了个空地坐了下来,也没什么心思吃饭。又看见在我身后排队的阿惠走到发鱼的淘海客面前,冲着钟灿富一笑,像洋货包装纸上的那些外国女人一样,露出一口白牙,笑着道:“钟哥,能不能给一条大的嘛?”
“大的?”钟灿富哈哈大笑,“你灿哥我那条就大,要不要啊?”
散发食物的几个淘海客哄然大笑,排在附近的几个人也笑出声来,阿惠羞红着脸说:“你们这些人就是坏得很哪!”
我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窘迫,不知道阿惠这么做的用意,还好,钟灿富没有太过纠缠,使了个眼色,分鱼的就给了阿惠一条很大的刀鱼,几个先前还在哄笑的乘客,一下都露出鄙夷的眼神。阿惠仿佛没看见似的,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夹过她那条大鱼递给我:“你吃这个,我吃不完。”
她是为了我才向那些粗鄙的淘海客强颜欢笑吗?我有些难过,明白了这个委屈是她为我受的,我如果早知道一定会阻止。
“怎么?你吃醋了?男人别这么小心眼。”阿惠笑嘻嘻地抢走那条小鱼,把大鱼架在我的粥碗上。
不知道是女人适应新环境的能力比较强,还是比男人更天真、想法没那么多,总之事情平息下来后,阿惠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不过我却怎么也提不起兴头来应对她的笑脸,只是默默地啃咬着难吃的刀鱼,心里有些烦乱。
阿惠又说了几句话,见我不高兴也就没再说什么。我一边喝着粥,一边看到那个全叔和黑皮蔡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全叔对着分食的淘海客说了些什么,淘海客趾高气扬地摇了摇头,接着全叔很不高兴似的从口袋里掏了一块大洋给他,那个人就递了三条大鱼给他。
看着船上人的形形色色,我默默苦笑,简单的一餐饭,真是可见世间百态。
吃完饭后,很快食具都被收了回去,我站在船舷边,一阵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令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时在一派平静的海水上,一座耸立在礁岩间、粉刷成白色的破旧灯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很久没有看到突出海面的东西,猛然间看到,我想起了陆地的亲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这灯塔忽然出现在礁盘上,也让我觉得奇怪。
正在好奇这个灯塔是干什么的,阿惠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你看,他们在干什么?”
我回头看去,发现其他乘客都拥了出来,围在船头的甲板周围在看什么。
阿惠牵着我往前挤了挤,透过人群,我看见淘海客在蛟爷的率领下跪在甲板上,手中都举着一碗酒,蛟爷面前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装着一只煮熟的大猪头,向着陆地的方向摆着一尊不大的木头雕像,远远地看不仔细,但我确定不像是平时见过的佛像,而是只长着一双人腿,人身,蛇头的奇怪形象。这神像全身都是黑色的,看着和福昌号这种不吉利的黑色很相似。
以蛟爷为首的淘海客们就跪在这个雕像前,一起大吼起来:“泉州湾出头,跟着龙王走。过了南鸟礁,耳闻妻儿笑。海上是我家,天地是爹妈。淘海全凭命,生死天注定!”
然后,蛟爷拿出一把解手刀,把猪鼻子割下来,抛入海中,淘海客也站起身纷纷把酒掷向大海。蛟爷双手合十,向着北方拜了三拜道:“妈祖菩萨保佑,龙王爷保佑,保佑福昌号船头压浪,舵后生风,一路顺风顺水,平安到达南洋!”
“要到外海了!”边上一个人说道。我转头一看,是七哥,他抽着烟看着那灯塔:“一过这片礁盘,就是汪洋大海,龙王爷的地盘。”
“难怪要祭祀。”我道。七哥把烟往海下面一丢,说道:“如果祭祀有用也算不错,不过我看他们拜的佛像太邪了。”说完,拍拍我就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不由得把注意力转回到祭拜的神像上,它已经被摆到了甲板的中间,我看得更加清楚了。
我在海边长大,看到过无数次这种祭祀,从拜辞上看,这个祭拜仪式的对象是妈祖,但祭拜的神像一定不是妈祖,倒像是一些南洋邪神,那种形状,按照道理是绝对不会在船上祭拜的。
另外更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虽然淘海客们嘴里大声吼着号子,但除了蛟爷之外,其他人脸上完全没有即将到外海的兴奋感,气氛显得很压抑。我从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到的却是隐隐的恐惧,似乎他们正担心着什么。
船上的仪式没有那么复杂,很快就结束了,钟灿富走过去把猪头肉割成块,递给几个淘海客分食了,惹得人们十分的眼馋。吃完以后钟灿富狂笑着对围观的人道:“哈哈哈,看清楚没有?我们到外海了!这辈子你们就跟着蛟爷走吧,别再想回老家了!”
泉州湾已经过了,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本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天,对出走他乡没什么感觉,被他这么一说,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周围响起了一些妇人低低的哭泣声,本来是一次逃难般的航行,结果现在跟被绑架了一样。
见没有热闹可看,其他人缓缓地散去,我不想回空气浑浊的舱内,趁着淘海客还没有赶我回去,我还想再呼吸一下海上的新鲜空气,很多人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都三三两两地散在船上。
海水的颜色随着船的行驶,缓缓地变深,很快灯塔消失在海平面下看不到了,而船下的海水也变成了深黑色。虽然不是水手,我也知道,我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海深不见底,可能有几千米深,风浪之大,这艘船犹如蝼蚁一般几乎不可抵抗,几百里内没有岛屿。一旦落水,只有沉入无尽深渊一条路可走。
当夜无话,进入外海又航行了三四天,除了比在内海的时候颠簸一些,倒也没有什么新的事情发生,连呻吟声也没有了。但是我看所有淘海客的表情就知道,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外海航行了将近一周之后,我们遭遇了第一个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