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到这艘船的时候,就觉得非常的异样。
这艘船正停在泉州的码头,离岸边还有一些距离。那是一艘典型的广船,也叫乌艚,是一种在福建很常见的船,大都是用广东产的上等铁力木建造,铁一样的木头被锯成七寸厚的船板之后,就被放在长条巨锅里煮三天,等变软了才弯成需要的形状,放在海滩上曝晒三年,最后打制成船。比常见的福船要大一些,也坚固得多。
远远地看去,它似乎和码头内其他的乌艚没什么两样。但是,你只要看到它,就会觉得有一股奇怪的感觉。这艘船一定在某个地方有些不对劲。它看着,很像一个东西。但是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我相信并不只是我有这种感觉,岸边排队的很多人,看着这艘船的时候,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我是个郎中,学医十多年了,走在人群里,只要注意去看,自然而然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健康人,这是一种训练出来的对细节的直觉。很多人都有这种直觉,看到一件东西,虽然表面没有问题,但你总会觉得哪里不对。而我相对他人,这种直觉就更发达些。
一开始我想也许是船的颜色,或者是船上桅杆的位置,让人觉得有些泄气,但是仔细去看却没什么出格的地方。我又以为,是那种即将登船的心情影响了我的判断,但是这种挥之不去的异样,让我觉得这一定不是错觉。
在阴郁的天空之下,这艘古旧的乌艚漆黑的船身,安静地浮在海上,散发着一种浓浓的不祥气息。我感觉到非常的不安,然而,在那一刻,我毫无选择,因为这是我躲避战火前往南洋唯一的机会。我必须登上这艘船。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十六日。
自从前年厦门弃守,日本人的飞机就常常往泉州城里扔炸弹,两年来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就在本月,永宁和崇武火光冲天,听说烧杀死了几千人,船也被打沉几百条。如果不是国军逃跑时破坏了沿线的公路,怕是泉州也早就沦陷了。
世态动荡之下,就连独帆船都疯了一样往外海跑,而本来绝不可能出洋的乌艚也开出了外海,没有几块大洋根本上不了船,一张船票钱就能顶上普通人一个月的收入。最有名的,就是眼前的这艘黑船:“福昌号”。
我记得那天叔父偷偷数完钱给掮客,回头来安慰我:“闽生,不要担心,福昌号是有点儿颠簸,不过船老大蛟爷是个厉害人物,他年轻时候一脚就能踢死一头牛,你只要上了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然后递给我一枚一分面值的镍币,上面斜打了一个“蛟”字,说到时候拿这个上船。
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蛟爷能一脚踢死一头牛和出洋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叔父应该是找不到其他能让我安心上船的理由了。他对我说完话后,就在前面一步一顿地往回走,我望着他老迈的背影,心情也变得迟滞和沉重起来。
我并不明白叔父为什么要那样说,也没有对福昌号有任何的想象,等到三天前我回到泉涌堂,发现药堂人去楼空,心里才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找遍了泉州城,才从一个伙计那里打听到,叔父两天前就坐上太吉商行的“安庆号”走了,在伙计的沉默中,我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再一次被遗弃了。
“安庆号”是一艘英吉利商人的大轮船,半个月开一次,船票要二百个现大洋,还不收钞票折现。
而二百块大洋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卖掉我们整个药堂,恐怕也只能弄到一百多块大洋,叔父为了上那条船,必然是用尽了所有的钱财。叔父是个实诚人,在只能买到一张救命票的情况下,我能想象出他带我去付船票钱时,心中是如何的忐忑不安。
但是,我从没料到实诚的叔父也会抛弃我,从我七岁那年从安溪县来泉州城投奔他算起,到现在已经十三年过去了。这些年以来,我们一直相依为命,他对我就像对亲生儿子一样,我对他恨不起来。十三年前,同样是在逃难途中,我弄丢了姐姐。在这个乱世,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依靠,是叔父给了我衫食,教给我中医术,教我识字读书,给我讲微躯贱命,愿治世人百病,讲悬壶济世……现在还有这张船票和先前他给我的十元钱钞票,我没什么好怨的。
我只是伤心叔父偷偷离开却不告诉我实情,身为乱世贱民对这个世道并没有任何的奢望,其实他只要对我讲我就能理解,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多少事情都已偏离了正常生活的航线。
当时,我认为一切事情都不会比那时候更糟糕,但是如今,我一个人面对这艘奇怪的“乌艚”,却发现,这才是我面临的最大问题。
我是第一批交钱的,最早一批上了船,我对守住舷梯的淘海客出示了手里印有特殊印记的硬币,这个硬币也就相当于船票了。他拿过检查了半天,不情愿地挥了挥手,我顺着舷梯爬上了船。
从露出水面的船舷部分可以看出,这艘船经历过很长时间的海上生涯,吃水线以下的船体上,好几块地方布满藤壶和数不清的壳状寄生物。而其他的船体则是看上去挺新的木材,也没有太多寄生物。这样一对比,更显得褔昌号斑驳不齐,看上去令人很不舒服。看这样子,倒像是船体最近才经过了大的改造,难道是为了应付这次的远航?
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让我觉得船异样的原因。上到甲板之后,我来到船舷,终于开始发现有些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