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阁过夜的第一晚,因皇帝缠着她一同在汤泉里泡脚,她难得睡了个安心觉。醒来之时,虽然四肢冰冷,但那四股寒气倒不似从前那般刺骨。
殿外仿佛在传膳,外头当值的宫女们以为她还睡着,大着胆子窃窃私语。
“陛下和南山王感情真好,连每餐膳食都要过问。我入宫这么久,从未见陛下对哪位娘娘如此上心,绯美人三不五时做了糕点送来,陛下正眼都不肯瞧一眼呢。”
“听说陛下在南山时,很得王爷照顾。王爷年纪不小了,为何迟迟没有成亲?”
“王爷三年孝期未满,自然是不能娶妻的。”
“历代南山王都只娶一人,若是能被王爷看上,那可是南山王府唯一的女主人,一生荣华恩宠享之不尽呢。”
“昨日瞧着陛下和王爷站在一起,竟觉得有些般配。”小宫女含羞一笑,引得一旁的宫女附和。
颜夕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传了声响出去,外头的宫婢们才意识到自己妄议君上是死罪,惊慌失措地收了心。
因为外男不得入内宫,颜夕终日能走动的地方就是犀刻宫、龙吟殿和倚澜轩。她前世今生,虽然算不得不学无术,也绝称不上饱读诗书。倚澜轩以吏部为首的四司分别挑选了得用的人才,按部就班地开展此次科举。
颜夕作为主考官,本就不是看重她的文采,全是因为她的身份。古往今来,科举的主考官都是朝堂上地位尊崇,德高望重之人。颜夕深知自己吉祥物的作用,往那一坐,便开始打瞌睡。
四司的人都是饱学之士,满口文章,行事又偏爱章法,仅仅考试用纸如何供应一事,已经争吵了一个时辰。文选清吏司愤而撕纸,力证其观点,熟宣易脆,难存久;封验司怒而蘸墨,直指生宣上晕染的墨迹,质问如何分辨。一群文人吵得不可开交,作势撸起袖子要上演全武行。
“够了!”被吵得头皮发麻,颜夕睁着惺忪睡眼,烦躁不已。
一群人才从凳子上下来,几个拿着凳子的也将凳腿悄悄放在地上,手上还拿着毛笔滴着墨水的也将笔挂回了笔架。
“吏部尚书在何处?”颜夕质问。
一名男人从院外悠悠然进来,一袭绛色繁复朝服,仪态端方,此人便是东岚国文坛大家,裴镛。
“生宣熟宣用哪个,你答。”
“各有所长。”裴镛手执白扇,朝着空中一指,示意众人继续,“正所谓,理不辨不明,哪一方胜出了,便是最优选择。”
“尚书大人高见。”颜夕反嘲。
“王爷,读书人有时候就是爱钻牛角尖,还请王爷多给些耐心。”
颜夕拿了一块白糕,放在口中嚼了嚼,觉不出味来,“裴老如今身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倒是看得通透。”
“他们看似迂腐,做事却不可谓不周全,许多纰漏若能因此填补了,也不失为好事。”裴镛笑。“裴老说得极是,此次科考,全仰赖裴老了。”
颜夕带着婢女,从倚澜轩出来,径直回了清音阁。
随行的领班婢女巧儿见颜夕神色轻松,问道,“王爷,午后您还去倚澜轩吗?”
“不去了,让裴镛他们去折腾吧。”
午膳后,皇帝问起了此事。颜夕本不欲给裴镛找不快,倒是皇帝主动说起,“吏部里饱学之士不在少数,本是社稷重臣,却总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大做文章,拘泥于一些陈词滥调,多少人在里面沦为庸才。朕有心借由此次科举,广纳天下有学之士,冲击一下陈旧的制式,为施行国策注入些新的思潮。”
顿了顿,“有些人,忝居高位,却尸位素餐,朕心中有数。”
颜夕红了脸,听起来,与她挺像的。身为摄政王,却终日瞌睡连篇,拿着高薪厚禄,着实有些羞愧。
李慕宸不知从何拿出一份名录,油棕发亮的羊皮纸,上面刻着两列长长的名单。
“说起人才,朕近日才弄清楚,九皇叔是如何招揽到那么多当世高手。这些日子,朕听说鼎阁活动频频,齐明朗从前跟着六皇叔,知道六皇叔在鼎阁里有一个代号,他帮忙打探,帮朕拿到这个东西。天下许多有权势的人都在鼎阁里,通过一个匿名代号,发布相应的任务。九皇叔所召的高手,你看……”
“上面所列之物,之事,之人,皆都有人出了高价。”
羊皮纸上上数几行,全是绝顶高手,出价不菲。
“这些看来,应是九皇叔的手笔。近期新出的任务榜单,麻魂草,艳女,雪丽蓝斑。”
颜夕看了看,排行第一的,赫然就是“分岁珠”。如此看来,大伯在鼎阁里也有一个代号,想起来这些年,他给南城提供的消息,看来大伯与鼎阁的缘分不浅。
“雪丽蓝斑不是西陵奇毒?他们要这做什么?”
“不知,反正不是什么好事,麻魂草也是一种毒药,毒性缓释,令人成瘾,至于艳女……听说这种女人,从小被训练如何取悦男人,通过床第之欢,控制男人的心性。鼎阁的主人必定不同凡响,如此多的人通过鼎阁发布任务,那他手中的人脉和秘密不容小觑,这样的组织留存于世,若不能为我所用,必要将其铲除。”
颜夕心中有些乱,隐隐有不好的感觉,李慕宸见她目光落在榜首的分岁珠,道,“分岁珠?从未听过此物,若有这样神奇的东西,历代先主还去追寻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是啊,如果有就好了。”
“即便有这样的东西,若非骨肉至亲,谁会甘愿分取寿命给旁人?”
颜夕点了点头,仔细看了看任务发布的时间,年前的不少任务,看起来都有几分南山的手笔,而后来,更多的任务,看起来都像是为了凌王。如今,上面的几个任务尚且看不出取向,可颜夕的直觉,并不是什么好事。
“看来,鼎阁里的风水,也在轮流转。”
皇帝午后召见的诸位大臣已在御书房候着,颜夕也觉得午后困乏,便先返回清音阁歇息。
颜夕打个盹的功夫,内宫传来一个消息,惊动了御书房的皇帝。颜夕只听见外头的响动,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跟着皇帝,朝着雍和宫的方向走去。
宫外没了声音,颜夕喊了一声当值的宫女,并未得到回应。她掀开了被子,披了件外袍,汲拉着鞋子下床查看。桌上放着画骨扇,颜夕扫了一眼边上梳妆台上的铜镜,惊觉左边立柜后方,躲了一个小太监。
“巧儿,给本王沏杯雨前龙井来。”她不动声色地上前,拿过桌上的扇子。
四周陷入一片寂静,显然,外面的大多数的守卫在方才的一阵混乱里,跟着皇帝走了。当值的宫婢也不在外面,此时若是喊叫,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人。她小心翼翼往外走去,五感集中警惕着那个方向。
屏风微动,大理石雕刻的整幅山河日月图繁复精致,抛光打磨得似琉璃异彩。也因这刹那间的闪光,她察觉到前方梁上也扒了一人。
“趴下!”屋外传来一声怒吼。
躲在立柜上的那人顿时慌了,却被一柄长剑直直穿胸而过。外面的人看不见梁上还躲了一个,冲进来的刹那,只见梁上一道黑影蹿下,手握匕首冲着颜夕扑来。银刃刺眼,直直刺在颜夕的胸口。
黑衣人被一掌打碎了肩胛骨,扑到在血泊里,含毒自尽。
“颜夕!”皇帝慌乱地冲向颜夕,却发现她咳了两声,并无大碍。她拿开挡在胸口的画骨扇,调笑,“东海软金丝的扇面,果真刀枪不入。”
皇帝将她拥入怀中,惊魂未定。
原来,方才有几位小太监打扮的人,浑身是伤,满脸鲜血地冲到御书房禀报,雍和宫有刺客闯入。皇帝带人出去片刻,察觉到这几个太监面生,随即,几个小太监自尽。李慕宸立即赶回了犀刻宫,察觉所有守卫都被放倒,然后,亲眼撞见了颜夕遇刺的那幕。
“小阵仗而已。”她反手抱住他,“战场上那些大风大浪都熬过来了,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刺杀伤到?”
皇帝却止不住地后怕。当年的颜夕一身武功,再多风险,都留有一线生机。今日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就连浸血无数的画骨扇,也只剩下防御之功。
她抵着他的额头,告诉他,“今日之事,不宜再闹大,陛下该平复心情,给外面的朝臣们一个交代,稳定人心才是最要紧的。”
皇帝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缓了呼吸,收拾起失态的神情,挽着颜夕从清音阁走出去。
“传令下去,彻查此事,发现同党,格杀勿论。”
她靠在李慕宸的寝殿里,微微一眯眼,醒来便是傍晚。如今的身体,越发不济,动一片刻便觉得疲惫,一睡着便是整宿的梦。她有印象,当年将死之际,便是这样的感觉。
皇帝的寝殿布置得十分简洁,白与黑交错的空间里,只有些许必需的家具。窗台上放着一盆墨兰,看起来像是去年初见,他买下的那盆。微风袭来,浓郁的兰花香化作淡淡馨香,附着在房间内的每一角。难怪,他的身上一直都有种淡淡的让人喜欢的气味。
他的床头放着一个锦盒,颜夕在南城东苑的时候,见过他收藏的这个盒子。里面装的是颜夕送他的那副画。算起来,她只送过这一件不算名贵,不算珍稀的一幅画,却值得他放在床头,日夜可见。她忽然有些害怕少年皇帝的感情……
“刺客同党尽已伏诛,问不到幕后主使。”李慕宸走进来,“这些死士,若要培养,绝非一朝一夕。”
“等等吧,他总会露出马脚的。对了,少府台禀报了二王府强抢民女,草菅人命之事,陛下压下了?”
皇帝沉下眸子,“这件事不足以将他们连根拔起,朕想寻个适当时机……”
“陛下,或许这些事不足以除去宏王势力,却是陛下给百姓公义的最好时机。为君者,最不能辜负的,是百姓。”
李慕宸定睛看着颜夕,幽幽地说,“朕有时觉得,颜夕比朕更适合做皇帝。”
颜夕心道,好歹自己也有六年的资历。
“身为臣子,听见陛下说这话,是不是该感到惶恐?”
李慕宸想了想,“朕从未将你当作臣子,也不愿你像他们那样惧怕和忌惮着朕。”
“陛下登基不久,只是不习惯罢了。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权力是最难让人拒绝的东西。你享受权力带来的感觉,所有人都敬畏你,顺服你,没有人敢违背你。”伴随着永恒的孤独。
“那高高在上的朕,要颜夕陪着朕呢,颜夕敢违背吗?”他笑,明亮的眼底,偷偷地期待着。
她看着皇帝的模样,与多年前记忆里的一样,神情却比当年略有不同,更加明亮,更加自信,眉宇间不再总是藏着许多心事。
“陛下知道的,我的心,很久以前,已经给了别人。”
坦率的话,伤了他的自尊,他流露出无所适从的神情,像头流浪的幼犬,睁着大大的眼睛,让人怜惜。
她却想让他死心,“楚家小姐是真心喜欢你的,左丞家的小姐对你也是一往情深。陛下还小,很多事慢慢地就忘了,往后余生的路上,还会遇见很多人,经历许多精彩的事。”
门外,太监来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懿旨,请陛下和王爷同去雍和宫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