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南山王的起居所都是王府正东面的清和轩,空旷的院落里,黑白相间的石子铺就错落有致的步道,与清灰的石板相映成趣;院落左右各种了一棵桂花树,如今已然全数盛开,浓郁的香气四溢缭绕,高大的屋宇之间以短廊相接,正中间是议事厅,其后则是书房,右侧为寝室,左侧是卷宗陈列室,多以乌金石与黑木所建,风格端肃而雅正。
颜夕端坐在金丝楠木交椅上,案前跪了一地的人,有颜氏族人,有南城各府官员,深知还有南山别城未经传召特意前来的官员。各人恐惧颤栗,俯首压身,不敢抬头直视南山王的怒火。
“这些年,是本王亏待了你们,还是没能庇护你们?叫你们如此按捺不住,急着想为自己觅个新主?”颜夕凛然暴怒,将桌案沉沉一拍,地上所跪之人惊惧得脊背发凉,瑟瑟缩缩险些跪立不住。
“王,王,王爷……微臣只是听说,王爷有意支持荣王殿下,臣等这才递了帖子……”说话的是颜氏支系,时任芸城司曹的颜炳怀。
“混账!”颜夕看见此人便想起昨日收到的奏折里便有一份是参他与芸城戍边将领私相授受,导致芸城和黎城的关卡形同虚设,黎城的劣质花肥流入芸城,不法商人以次充好赚取高额差价,不少花农因此血本无归。这本奏折就摆在案上未处置,颜夕拿起来就朝颜炳怀的脸上丢过去,“身在其位,不谋其事,蝇营狗苟,投机钻营,圣贤书都让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南山王虽然素来冷漠,却鲜少如此动怒,颜炳怀颤颤巍巍地捡起奏折,摊在手里一看,里面所写他与戍边将军的往来交易细节,所涉银两,如何入账,笔笔在册,看完之后他彻底瘫软在地,似是难以置信,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我明明做得很小心……
“即日起,免去颜炳怀芸城司曹一职,罚没家产,送去执法堂,交由族长处置。”
颜炳怀惊呼一声,不肯相信,竟然突然疯了,推搡起前来拿他的侍卫,力气之大,险些叫人拿捏不住,最后还是石虎亲自进来,一掌打在他的后脑勺,将其击晕扛了出去。
其余众人不明所以,见此人如此疯魔,心中更加畏惧,俯伏在地呼求饶命。
“收起你们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们若真有本事,就在自己的职分上施展。殿下幸好无碍,否则,你们这几日里往东苑跑得最勤快的人,看哪个能脱得了干系。”
这帮人吓得噤声,长孙殿下遇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整个南城都难辞其咎,更何况他们这群人。
“滚下去。”颜夕呵斥。闻言,这帮人顾不得礼节,连跑带滚一步三踉跄地奔离议事厅。颜夕瞥了一眼这群人狼狈之相,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水。她想敲打敲打这群人,李氏的大腿可不是那么好抱的。
石虎进来,“王爷,族长将颜炳怀判了十年内狱。”
这在颜夕意料之内,好歹留了他条性命,已经算是开恩。
“王爷觉得,这帮人里有刺客的内应?”
“东苑的守卫是你亲自部署,刺客既然能潜入水榭,避开你们的耳目,而且特意挑选了封洛不在的时候动手,想必是对东苑有所了解,这些日子东苑跑得最勤的就是这帮人,混入这帮人中探听消息最为方便。”
石虎点了点头,“属下已经派人跟踪,密切监视。”
“好,结合殿下的口供和刺客的伤口,城中必定还有刺客的同党,你另外加派人手守卫东苑,严控南城的关卡,长孙殿下在南城期间,密切监察城内外往来的人群。”颜夕将茶杯放下,摩挲着指节上的玉戒,若有所思,“有人想一石二鸟,用长孙殿下的一条命,搭上整个南城陪葬。”
石虎面色一变,“属下立即去办。”
东苑之外层层把守,明里暗里将这金贵的别苑围得水泄不通。百步一岗,十步一卫,端茶送水的婢仆每一步也走得小心翼翼。围墙隔开的东苑里,看似无人把守,西苑南苑的屋顶却安置了暗卫,密切注视着东苑的情况。
院子里的狼藉和血迹已经被清扫得干净整洁,各色陈设一如往日的雅致,屋内之人已经不顾伤情,坐在书桌前,认真地看书。
贴身伺候的还是赫连府的晓绿,递来了刚沏好的茶,乖顺地收了托盘正准备退出,却被殿下叫了一声,慌乱间匆匆跪下。
惊弓之鸟似的人,他也不愿责怪,只问道,“王府里什么动静,罢了,你也未必知晓。”
他于这南城之内,并没什么得用的人,想着晓绿只是东苑的婢仆,哪里会知道。
“王爷,奴婢,奴婢听说,听说王爷处置了前几日向咱们送礼的宾客,有的还下狱了呢!”晓绿答得着急迫切,似要将自己所知都一股脑儿告诉李慕宸。
“你……”
“奴婢知道,奴婢没用。但是,奴婢深知殿下的安危,和赫连府的,和南山王府的,都是一体的。”晓绿重重磕了一个头,“只要殿下吩咐,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你下去吧。”
晓绿抬头不安地瞄了一眼李慕宸,莫名地生出一股勇气。这日的行刺叫她忽然懂得了一个道理,唇亡齿寒。赫连府是回不去了,她的命运全然仰仗着这位殿下,她若忠心,来日或可得一个好去处,否则,便是万丈深渊。
杨恕云敲了敲门,与晓绿擦肩而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殿下遇刺,倒是警醒了这帮人,办起差事来倒更加尽心尽力。”
“小姑娘,吓坏了。”李慕宸说,见他行走还有些不便,说,“你不在房里养伤,过来作什么?”
杨恕云走了几步,坐在李慕宸对面。一双晶亮的眸子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与苏家小公子精致的五官不同,他模样生得大气,虽然未全长开,来日定然是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孔。
“自然不是,我来关心殿下的伤势。”他似笑非笑的脸上,看不出有几分真假。
“本王无碍,皮肉伤而已。”
李慕宸摊开四折的宣纸,西陵山川地势图跃然纸上,他又覆盖了一张宣纸于其上,将碑林之地的方位,扩大描绘于纸上。
杨恕云丢了拐杖,扶着一旁的桌子坐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少年。
“刺客死了。”杨恕云分析,“这证明南城之内,还埋伏着一拨人,要你的命。”
李慕宸这才抬起头来,“你怕了?怕了就走,本王可没强留你。”
“放心,你对我总算是有救命之恩,等我报完恩就走。”
“接下来,碑林之地恐有大乱。你好生养伤,本王还有事要你去办。”
“碑林之地的事,你怎知道?”杨恕云眉间一挑,狡黠反问道,“听说老皇帝身体不好,你再不回去,不怕这储位,叫旁人占了先机?”
李慕宸垂手将宣纸轻轻一抚,压了镇纸,下笔细细描绘出碑林之地的三面地势。他深知隆安帝大限在何时,纵使心中百般不舍,若不将碑林之地一事处置好,将来必定遗祸无穷。
“本王一早便失了先机,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这么铁石心肠。”
“你若等不及,可自行离去。”
杨恕云愤而嗤笑,却又无言以对。见他这般尽心绘制图纸,好像这碑林之地是他的封地似的,忍着伤痛也要连夜绘制图纸,忽而冷笑,“殿下对南山王这般尽心,就不怕哪天,他们颜家揭竿而起,取而代之?”
闻言,少年的笔触顿了顿,脑海中回想起颜夕手执画骨扇,自信爽利的笑容,萦绕心头的那阵阵钝痛,似乎也随之消散。
“李朝本就是颜家的,他们若要,我们没有道理不给。”他淡淡地说道,他的眼底如水潭一般平静,仿佛并不将储君之位放在心上。
杨恕云冷嗤一声,不信他真的视皇位如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