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西陵国派了王子与使节进京,蛮地而来的异族装扮的人和物事,叫一成不变久了的京都,有了新的风潮。夜幕降临,暗红的余晖缀着天际的尽头,一轮皎洁的明月,已高挂星空。墨绿的车辇,披着夜色的暗衣,掩去了奢华,缓缓地行驶在京都的官道上。
百姓新增了酒后谈资,坐在街边的面摊上,侃侃而谈。恢弘华丽的商铺开在两边,鳞次栉比,琳琅满目。路旁摆摊的小贩吆喝着,卖艺的地方围了满满的人群,四处玩耍作乐的年轻公子们吆五喝六地在街旁嬉闹。巷子里飘出浓醇的酒香,混杂着某个街口香甜的米糕味儿,叫所遇之人都垂涎三尺。
素秋放下窗帘,面上难掩新奇之色,“这就是京都啊。”
座上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的人睁开了眼,淡淡说道,“看似繁华,实则人心浮躁,纵情声色。”
“自是比不得咱们南城民风淳朴的。”素秋笑。
颜夕不置可否,与驾车之人吩咐,“烛龙,去查查,西陵国的使节是怎么一回事。”
“属下领命。”
言毕,便觉得马车轻了一截。
南山王在京都原有御赐的府邸,只因年久失修,府内的人又不知底细,商量过后,便决定住到了颜氏旧臣,太常颜赞的府上。
叩门的时候,只说是远亲来访,门口的老仆人打量了她一番,便将她迎了进去。步至庭院,便见颜赞领着夫人子女,疾步前来恭迎。
“多年未见,叔叔身子可还康健?”
颜赞在她的目光下,生生放下了欲行大礼的双手,俯着身子,不自然地应着,“好,好,劳王……阿朝挂念。一听说阿朝要来,叔叔就命人给你收拾了厢房,这边请。”
一群人进了内堂,颜赞着意屏退了左右。颜夕这才对颜赞说道,“本王早到了几日,不便声张。”
“是是,微臣明白,多日前已接到族长密信。如今府内守卫已布置妥当,府里也都是十几年的家仆,信得过,不会将王爷的行踪外传。”
“好,这几日便叨扰叔叔了。”颜夕拱手作揖,只见颜赞躬着身子,领着夫人和二子一女,向着颜夕扑通一声跪下。“微臣颜赞,携妻子袁氏与一双儿女,拜见南山王。”
“叔叔这是做什么,快快起身。”颜夕忙将颜赞扶起,却听颜赞说道,“老王爷故去,我等旧臣不能亲自前去南城祭送,已是惭愧万分,如今新王继位,就让颜赞携全家参拜,以表家臣之心。”
颜夕深有感触,将颜赞并他夫人儿女扶起,“叔叔有心了。”
站了许久的夫人,眼神殷切地一直看过来,颜夕不明所以,与她微微颔首。下一刻,只见她笑盈盈地携了女儿上前,福了福身子,媚眼笑语,“妾身参加王爷,这是小女芝芝,素来仰慕王爷威名……”
芝芝被她娘亲拽得羞赧,又挣扎不脱,颜赞见此,脸色涨红,低声吼夫人,“你这是做什么。”连忙赔礼道,“内人唐突,还请王爷恕罪。”太常夫人被吓得愣住了,拉着芝芝,惶然不安地站在原地。
颜夕自打封王,冷面冷心惯了,旁人在她跟前都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头一次遇上这样大胆的妇人,一时间哭笑不得。
颜赞对颜氏一族一直忠心耿耿,不能拂了他的面子。想了想,颜夕摸到手上的戒指,便摘了下来,“无妨,初来京都,身上没带什么,这枚戒指且赠与芝芝姑娘,接下来要叨扰几日了。”
芝芝羞红了脸,接过颜夕的戒指,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心中惊艳不已,果然如传言中一般丰神俊朗。
颜赞顿时红了眼,眸中怒火滔天,却隐忍一言不发。太常夫人和芝芝也都愣住了。后,颜赞携家人告退,出了厅堂,犹犹豫豫踱了几步,遂又停下脚步,转身,盯着芝芝手上的戒指,继而闷闷地叹了口气。
太常夫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老爷,我看王爷对我们芝芝印象挺好的,你还闹什么脾气。依我看,王爷早就到了娶妻的年纪,如今世道太平,您要是想尽忠,抛头颅洒热血是没机会了,不如就将芝芝嫁给他,为南山王族开枝散叶……”
“你,无知妇人,大逆不道。”
“哦,怎么啦,难道你嫌咱们芝芝配不上南山王?你是做过颜家的家臣,可你如今做了东岚国的太常,也还是直不起腰来是不是?”
一直一言不发的少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母亲,这样的话可别再说了。南山王族,即便是配公主都是绰绰有余的,今日王爷没发怒,是看在阿爹的份上。赠与芝芝的那枚戒指原先是皇后娘娘赏赐给颜夕郡主的,当时太子殿下尚在,颜夕郡主曾与长孙殿下议婚,如今太子殿下逝去,太子府势微,皇后娘娘便也不提了,南山王府的亲事,哪里是那么好攀的。”
闻言,芝芝一时羞愤,攥着戒指,捂着脸跑走了。
当晚,素秋伺候着颜夕更衣,顺便告诉她芝芝小姐的事情。颜夕的脸色晦暗不明,像是蒙了一层阴影——年少时,父兄曾与她说起过议亲一事,她当时一心爱玩,并未放在心上。
窗边多了一道气息,是烛龙回来了。
“禀王爷,西陵使臣与阿提王子,为了求取公主,于半月前抵达京都。西陵人抢了米商苏黎为女儿摆设的招亲擂台,让一个叫东珠的奴隶做擂主,东珠每打赢一人,阿提王子便升他阶品一级,如今,已经封到将军了。”
“苏黎?”颜夕觉得名字耳熟。烛龙回道,“苏黎是东岚国最大的米商,膝下一子一女,长女苏轻语如今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东珠抢了擂台,如今又没人打得过他,恐怕……”
“那不是欺负人嘛。”素秋愤然道。
“岂止,赢一人,便升一阶,如今升到将军,岂不是昭告天下,东岚国无人!”她漫不经心地掠过笔架上悬挂着的一排狼毫笔,取了一只下来。桌案上平铺着一叠宣纸,她蘸墨执笔,思索犹豫着,眼看着要落笔,又收了回来,将笔搁置了。
“许久没写信,倒是不知道如何起笔。”她自嘲,挑眉,目光落在了烛龙的身上。
“不急,先查清他的底细。”
“属下领命。”烛龙闪身出去。
素秋坐到颜夕身旁,给她递了茶来,“听说苏家个个生得俊美,尤其苏黎的大公子苏默,风靡……”
颜夕手一抖,洒了茶水在笔上,墨水流下了,渗进了宣纸,染黑了一片,白白浪费了这么一叠上好的宣纸。耳畔素秋还在慌张,为她擦拭沾湿的寝衣,她的脑海里却模糊地想起前世初登帝位,下面的人进献上来一个绝色少年,名唤苏默。
“苏默……”她念着这个名字。
苏默为人矜傲孤清,她最不喜这样的人,偏他的姿容最为出色,那时为了激易欢,便常拿他做乔。往往羞辱了易欢,又伤了苏默的自尊。如此往复,她与苏默成了见面就吵的冤家,彼此都不给好脸色。
她曾以为苏默是厌恶自己的,如同他一贯表露出来的那样。颜氏倒台,她武功尽失,囚禁惊鸿殿多年。是夜,一群江湖女子入宫营救,引起满宫混战。李氏想趁乱杀了她,却不知苏默从何处而来,挡在她身前。
鲜红的血溅在她脸上,苏默被喉间涌出的鲜血哽住了喉咙,脸色迅速地煞白下去。
“若有来世,你来嫁我可好,我会好好待你。”
那是苏默临死前对她说的。未待她答复,便合了眼。
“王爷,您在想什么呢?”素秋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
“一个故人,没什么。”她浅抿了一口茶水,将鼻间的酸涩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