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异性兄弟”的标签并没有改变问题的实质,哥舒翰与安禄山兄弟还是不和,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李隆基又想了一个办法,让资深宦官高力士出面摆了一桌酒,同时邀请了三位节度使出席,希望这桌酒化解三人之间的恩怨。
酒席的气氛一度向着和解的方向发展。
安禄山先端起了酒杯,对哥舒翰说:“我的父亲是胡人,母亲是突厥人,兄长的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胡人,这么算起来,咱们都是同一血统,怎么就不能和睦相处呢?”
安禄山说完,便很有诚意地看着哥舒翰。
和解的橄榄枝递到了哥舒翰手里,就看哥舒翰接不接。
哥舒翰回应说:“古人云:狐向窟嗥不祥,为其忘本故也。兄苟见亲,翰敢不尽心!”
哥舒翰的意思是说,古人说,狐狸冲着洞穴吼叫是不祥的征兆,因为这是忘本,老兄如果愿意亲近兄弟,兄弟怎能不尽心回应。
哥舒翰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要说有毛病的话,只能说他忽略了一点:他忘了安禄山没有文化,太深奥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哥舒翰说完,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见安禄山已经勃然大怒,吼道:“突厥狗,你竟胆敢如此嚣张!”
要说没文化真是太可怕了,没文化的安禄山压根没有听懂哥舒翰的意思,他只清晰地听懂一个“狐”字。
哥舒翰借用狐狸的典故说明同类之间要精诚团结惺惺相惜,而安禄山却误以为哥舒翰在用“狐狸”含沙射影骂自己,他是胡人,因此对发“胡”的音很敏感,于是便出现了大发雷霆的一幕。
一千多年后,有一个人物也有同样的毛病,他头上生了癞子,于是便特别忌讳别人话语中提到“癞”,久而久之,“赖”也不行,“光”也不行,“亮”也不行,“灯”也不行,“烛”也不行。
此人名叫阿Q,如果有一条时间隧道,阿Q会拥抱着安禄山安慰道:“兄弟,他们不理解你!”
哥舒翰原本将心向明月,不料明月却照到了安禄山的沟渠,哥舒翰不禁内心感慨:养儿不读书,不如养窝猪!
哥舒翰正欲回骂,却被高力士一个眼色给制止了,只好顺势装醉,离席而去。
这下梁子结得更深了。
这样一来便给了杨国忠见缝插针的机会。
当杨国忠向哥舒翰抛出橄榄枝时,哥舒翰毫不犹豫地接住了,不为别的,只为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安禄山。
杨国忠与哥舒翰的联盟很快有了初步结果:
不久,经杨国忠推荐,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
又过了一段时间,杨、哥二人的联盟又结硕果:
李隆基晋封哥舒翰为西平郡王。
这是唐朝将帅受封的第二个王,与安禄山的东平郡王正好遥相呼应。
至此,哥舒翰成为杨国忠的忠实拥趸,在整肃安禄山的问题上他们目标一致。
如同一般人结婚时想不到离婚,正处于蜜月期的杨、哥二人也不会想到,日后他们居然有反目成仇的一天,当然这是后话了。
眼下,他们最大的敌人还是安禄山。
长安过招
有哥舒翰加盟,杨国忠更有了底气,天宝十二载年底,杨国忠将矛头再次指向安禄山。
杨国忠向李隆基旧话重提:安禄山可能谋反,李隆基习惯性地摇了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杨国忠追加一句:“如果陛下不信,不妨征召安禄山进京面圣,我料定他肯定不敢来,不信您就试试。”
从内心来讲,李隆基真不相信安禄山会谋反,自己那么多恩宠加到他的头上,他怎么还会谋反呢?
没有理由啊!
李隆基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杨国忠,那就让事实来说话吧。
随即,李隆基下诏,命安禄山前往长安晋见。
杨国忠心中一阵窃喜,好,这下安禄山这小子要彻底暴露了,我看你敢来!
就在杨国忠等着看笑话时,天宝十三载正月初三,安禄山来了。
杨国忠顿时坐了蜡。
要说杨国忠确实只是一个小混混,虽然混上第一宰相的高位,但这么多年智商还是不见长,安禄山是有谋反之心,但并没有把柄落在你杨国忠手里,因此安禄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长安对他而言,抬脚就进。
这次晋见对于安禄山而言是一场完胜,因为他不仅粉碎了杨国忠的谗言,而且在关键时刻倒打一耙。
安禄山泪流满面地对李隆基说:“臣本胡人,受陛下恩宠被擢升到如此高位,这便引起了杨国忠的嫉妒,臣恐怕不久就会被他害死了!”
说完,安禄山泪如雨下。
安禄山的痛哭感染了李隆基,把李隆基也弄得唏嘘不已,哎,挺好的孩子,居然被杨国忠逼成这样,杨国忠也真是的!
此刻,怜惜在李隆基的内心中占据了上风,再加上以前的疼爱与欣赏,安禄山在李隆基心目中的地位更加巩固,而杨国忠的话,他再也听不进去了。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杨国忠心中直呼晦气。
几天后,杨国忠眼前一亮,他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让杨国忠眼前一亮的是太子李亨,他也是来劝告李隆基的,李亨与杨国忠的基调一样:安禄山有野心,日后必反。
李亨的话,李隆基依然没有听进去。
这一切怪只怪李隆基对安禄山“疼爱”得太深了,因此在他的身体内产生了抗体,这个抗体可以应对一切不利于安禄山的“谣言”。
杨国忠说安禄山日后必反,抗体说:“别听他的,他是嫉妒安禄山。”
太子李亨说安禄山日后必反,抗体说:“别听他的,当年安禄山没参拜他,他是心里记仇。”
纵使他最爱的杨贵妃说安禄山日后必反,抗体说:“别听她的,她是替杨国忠传话的!”
爱一个人太深,总会在不经意中产生无数个辩解理由。
李隆基的爱本身没有错,但他爱错了人。
这就是错爱。
然而李隆基并不自知,他的错爱还在继续。
不久,李隆基又作出一个决定,他要给安禄山加一个宰相头衔。
李隆基的命令很快传了下去,翰林院学士便开始起草诏书。
翰林院是在李隆基登基之后出现的,功能是招揽各类有文学才能的人,另外和尚、道士、书法家、画家、琴师、棋手、法术师也在招揽行列,这些人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待诏,意思是随时听候皇帝的差遣。唐代著名诗人李白便曾经在翰林院当了几年待诏,而这几年待诏生涯也是他一生引以为荣、闪闪发光的关键履历。
待诏在李隆基时期还是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到了宋朝就臭大街了。《水浒传》里有一回,鲁智深下山找铁匠铺打禅杖和戒刀,一进门鲁智深跟铁匠打招呼,便说:“兀那待诏,有好钢铁吗?”
看看,在鲁智深时代,打铁的都是待诏。
接着说翰林院,翰林院发展到后来,翰林学士的地位与日俱增,朝中不少有文学素养的官员都成为翰林学士,因为在这里,离皇帝更近。
这批翰林学士中,有两个人格外引人关注,一位是刑部尚书张均,一位是太常卿、驸马张垍(娶李隆基的女儿),这二人是哥俩,他们的父亲是曾经出任过宰相的文学大家张说。
此次受命起草诏书的便是张垍,张垍满心以为这是李隆基对自己的信任,却没有想到无意之中竟然卷入一场是非,进而影响了他的一生。
张垍刚起草完诏书,杨国忠便找到了李隆基。
杨国忠说:“安禄山虽然有军功,但他目不识丁,怎么能当宰相呢?任命他当宰相的诏书一下,恐怕四夷就会轻视朝廷。”
这一次杨国忠非常讨巧,他抓住了安禄山的七寸——目不识丁,这一抓非常关键。
李隆基沉思一会儿,决定放弃原来的想法,不过该有的恩宠还得有,还是封安禄山为尚书左仆射,另外赐一子为三品官,一子为四品官。
安禄山的宰相生涯就这样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杨国忠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安禄山还是知道了,于是安禄山与杨国忠的恩怨又加深一层。
安禄山并没有急于报复,他的心中还筹划着更大的事。
不久,安禄山又向李隆基提出了要求:
请求兼任御马总监和全国牧马总管。
这个要求非常致命,如果这个要求如愿,这便意味着以后全国的战马尽在安禄山的掌握之中。
战马对于冷兵器时代的意义,或许可以等同于二十世纪坦克对陆军的意义。
这个要求,李隆基居然同意了。
天宝十三年正月二十四日,李隆基任命安禄山为御马总监、陇右牧马总管,相比于安禄山的要求,略微打了一个折扣。
李隆基以为安禄山满意了,但安禄山还是不满意:“我要当全国牧马总管。”
两天后,安禄山终于如愿,李隆基任命他为代理全国牧马总管,虽然是一个代理,但牧马的事,他说了就算。
至此,安禄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而杨国忠只能叫苦不迭。
尽管史书没有提及杨国忠在此期间的作为,但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拼命破坏安禄山的好事,然而安禄山最终还是如愿,这说明,这一回合较量,安禄山还是占了上风。
放虎归山
杨国忠与安禄山的棋局还在继续,两人在棋盘上不断地落子。
天宝十三载正月十一日,李隆基发布一项任命:杨国忠升任司空。
这个任命对于杨国忠而言并没有实际意义,因为司空本身只是一个荣誉性职位,并没有任何实权,杨国忠之所以要司空这个名头,只是为了争一口气,在气势上压倒安禄山。
两天前,安禄山被加授尚书左仆射,因此杨国忠就为自己争取一个司空头衔,司空从理论上高于尚书左仆射,这样杨国忠又压安禄山一头。
安禄山见状,不动声色,他不想与杨国忠去争那些虚名,他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正月二十三日,安禄山又给李隆基上了一道奏疏:
臣所部将士在讨伐奚、契丹、九姓部落、同罗部落战斗中,立功很多,臣恳请陛下不拘泥常规,给予特别赏赐,在任命状上给予褒奖,交给臣带回军中发放。
通俗地说,安禄山这是向李隆基讨要晋升将军的指标,原本将军的指标是有限的,而安禄山却要求为他的部下破一回例,不再拘泥于原来的固定指标。
经安禄山狮子大开口,李隆基大笔一挥,一次性便批给了安禄山晋升将军指标五百余个,晋升中郎将指标两千余个,这下安禄山便有了滥赏的资本,而这一切都是拜李隆基所赐。
转眼间到了三月初一,安禄山该回范阳了。
安禄山向李隆基辞行时,李隆基又作出一个惊人之举:他解下自己的御袍赐给了安禄山,这一赐把安禄山感动得热泪盈眶。
李隆基此举也有自己的用意,他想用自己的恩宠牢牢笼络住安禄山,朕对你如此推心置腹,你还好意思反吗?
此时的李隆基已经六十九岁了,正是老小孩的年纪,虽然经历了岁月风雨,但还是有了老小孩的天真。
真以为给人家点恩宠,人家就不好意思反了。
在造反这条路上,从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辞别李隆基的安禄山迅速出了皇宫,跨上战马便开始飞奔,他感觉到背后一双眼睛始终在死死盯着他,盯得他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