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会觉得诧异,为什么会这样呢?然而,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一个集团中,个人特殊的后天习性会被抹杀,个性也会消失。处在集团中的个人将表现出一种均有的性格,种族的无意识东西会冒出来,同质的东西湮没了异质的东西。几乎可以说,心理的上层结构——它在个人身上的发展显示出如此多的差别——将不复存在,而在每个人身上都有的无意识的基础6则显露出来。
不过,也有好消息值得庆贺。当你身处集团之中,仅仅从数量的因素中,你就将获得一种力量不可战胜的感觉。在你的心目中,不可能性这个观念已经荡然无存,你感觉到可以无所不能。也正是在这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的指使下,三个臭皮匠加在一块,就自以为抵得上诸葛亮了。一群原始人,聚集在一起了,就敢拿砖当石头,拿石漆当灰泥,要建造出一个在建筑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通天塔来。
另外一方面,你会变得亢奋,情绪会高涨到你在其他场合很少能达到或从未有过的程度。对你来说,完全任自己受情感的摆布,跟随着集团一起冲动,因而彻底被集团所吞没,直至失去自己的个性局限感,乃是一件快事。你会以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完成某些行动,而你之所以要完成这些行动,不是因为它们是正确的或者是有益的,而是因为这样做符合了集团的暗示和期望。与此同时,这种冲动也会通过集团成员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被大大地加强。
现在,你已经完全被集团所左右了。但是,这个集团要将你带向何方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鉴于此阶段的你,有意识的人格已消失,无意识的人格占主导地位,因此,以下关于集团的描述,你是听不进去的,就算听进去了,其力量也不足以让你警醒。
集团并不渴求真理,它们需要的是错觉,而且没有这些错觉就无法存在。集团的表现是务虚而不务实,它们始终认为,虚假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优越,理性和论证敌不过某些词语和公式。这些词语和公式,在众人面前被庄重无比地诵念出来,人们一听到这些,脸上便会显露出无限崇敬的神情,接着就是顶礼膜拜。正因为一个集团对构成真理或构成错误的东西不置疑问,而且又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力量,所以它一方面顺从权威,一方面又非常褊狭、不容人。它崇拜暴力,极少被仁慈感化,仁慈在它眼里只是懦弱的一种表现。
集团的冲动虽然是依情况而定,有时慷慨,有时残忍,有时勇敢,有时懦弱,但不管怎样,它们始终是专横的。任何个人的利益,甚至连自我保存的利益也无法从中得到表现。对此,集团中的个人已完全丧失了他的批判能力,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陷入到服从于这种冲动的快感之中。而一旦这种冲动发作起来,对集团中的个人而言,则不管他们捍卫的思想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谬,他们对所有的理智都充耳不闻,嘲笑和迫害只能使他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利益和家庭,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消失了,他们所求的唯一回报常常是牺牲。
至此,我们或许多少可以从心理层面上理解陈忠和杨慎等人的壮烈行为了。假如陈忠和杨慎都是无派无系之人,他们未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当他们作为集团中的一员之时,他们已经是身不由己,他们的选择便成为某种必然。
集团心理也在其他诸多方面得以体现。譬如一个人是条龙,一群人是条虫,其原因在于——集团中智力功能遭到集团抑制而情感性得到增强。譬如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其原因在于——在集团中的个人看来,一个集团是无名的,所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于是不再过多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责任感普遍下降。再譬如古人所谓的官官相护,也是由于——在他们看来,集团的利益甚至高于道德和法律。尤其是考虑到自唐以降,仕进之路越发单一,为官者的人生轨迹大抵皆为寒窗苦读—科举中选—授官领职—宦海沉浮,这种人生轨迹的雷同,使得心理同质性的程度大大增强,也使得官僚集团的心理特征越发明显,越发强大。龚自珍之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谓切中当时朝政之弊,切中集体心理之弊。
7.虎父无犬子
且说大夫陈忠等二十七人先后进谏,皆被嬴政戮而杀之。太后赵姬心灰意冷,在雍县棫阳宫内终日以泪洗面,以为今生再无出头之日,数度欲寻短见,幸得宫女及时救下。吕派势力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精英殆尽,纵有吕不韦左右奔走,煽风点火,却再也无人胆敢出头。
赵姬能不能获救,和李斯关系不大,他照样做他的客卿,做他的人上之人。谁知这一日,李由却忽然闯到他面前,道:“阿父,吾欲往谏秦王。”
饶是李斯定力过人,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个家长比较开明,没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顿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谏秦王而死者,前后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晓?”
李由道:“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儿畏死,更畏没世而名不称。昔日甘罗游说燕赵,年十二为上卿,天下颂扬。今吾年已十六,犹庸碌无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为人子,囚禁母后,二十七人谏而死,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吾建功显名之时也。倘若吾谏能成,则一夜之间,天下闻名。男儿处世,不当如此乎?”
李斯暗暗点头。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以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年轻人哪,冷静,再冷静,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斯道:“志气可嘉,然而阿父不许你去。”
李斯的威严,李由是打心眼儿里敬畏的,但进谏嬴政的决心,他是早已下定,不会轻易更改。李由低着头不说话,一脸的不服气。
李斯知道,必须让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是有点杀鸡用牛刀,连自己都觉得浪费,但没办法,谁让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罗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罗才高不寿,紫衣吏持天符,召归天上。”
李斯摇摇头,道:“此乃市井传言,不足为征。甘罗之死,乃阿父亲身经历。”于是,李斯将甘罗的真实死因向李由备述了一遍,只听得李由唏嘘不已。李斯又道:“甘罗工于谋人,拙于自谋,才高有限。甘罗暴得高位,旋即身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人能持胜。假使万一,汝谏秦王而成,试问汝能持胜不衰否?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汝能从容处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显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骄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国之间,奸人之谗,汝能一一应对否?”
李由只得老实承认道:“孩儿未曾想过。”
李斯道:“阿父拜为客卿,本有进言之责。阿父所以不谏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遗祸也。阿父尚不敢为,况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这种伤害来自他最敬爱的父亲。他急于向李斯证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气,而是微笑道:“汝见秦王,将以何为说?”
李由慷慨道:“吾将以天子之孝说之。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以子囚母,虽庶民不忍为之。秦王志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爱,焉能爱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见爱于秦王,必将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归一也。秦王素有睿智,当知轻重取舍。是以吾说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但是现在,他必须彻底打消李由进谏嬴政的念头。他已经为李由的未来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这样高风险高回报的游戏,还是留给别人家的孩子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见事如此,阿父当年不如也。然而,进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辩之士。汝之说辞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说秦王也。况且,汝不能为孝,却反劝秦王以孝,秦王能听乎?人闻之而能不窃笑乎?”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