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代文人谱系中,人们习惯性地认为周作人和胡兰成是两个汉奸文人。不可否认,在抗日战争时期,他们确实投靠过汪伪政权。可是他们毕竟是一介文人,只是用笔写写文章糊口而已,他们之于家国民族,都没有干过伤天害理之事。这一点,也形成了共识。随着很多历史迷雾的逐渐散开,人们已经认识到二位在文艺思想领域的造诣何其之深。撇开政治标签品读他们的文字,就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美学享受。国内关于周作人之作品,基本上已经公开出版。有关胡兰成的作品,也在陆续问世。《中国的礼乐风景》(中国长安出版社2013年版)是胡兰成一生中重要的学术思想性著作。虽然是学术思想性作品,却诗意盎然、文采飞扬。
胡兰成的一生基本上是与文为伴,即便在战乱年代,他也没有停止思考与写作。当然,人们最初知道胡兰成这个名字,是因为张爱玲的原因。《今生今世》中,我们看到了一个风流倜傥、真性情的胡兰成。然而,在《中国的礼乐风景》中,他的个人情感已经隐藏在理性之后,对中西文化与美学思想进行梳理。他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才是一个学者。本书没有专业学者那种无休无止的引论与考据,他将居庙堂之高的思想与智慧写得生动活泼,若无扎实的文字功底和对中西文化的透彻掌握,自然是无力写出那种不可言说的妙义的。
台湾作家朱天文在本书的开篇语《有风的礼制》中这样说道:他“写理论学问如写诗”。这概括了胡兰成的语言特色,他的文字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好,这也许就是诗意吧。本书由宗教篇、礼制篇、音乐篇三大部分构成。在宗教篇中,他将西方的基督教、印度教与佛教、日本的神道、中国的礼乐进行比较分析。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古代还是当代,人们日常生活中总是需要某种精神作为生存的支撑,而宗教无疑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任何一种宗教的产生,都和所在地区的历史文化有着紧密的联系,尤其是印度,几千年以来产生了成百上千种宗教,佛教曾主导这个地区的信仰,但是很快被婆罗门教即印度教所代替。当今之印度,难以看到佛教的影子,而中国和东南亚地区,佛教的衣钵得以保存。
中国历史上,其实没有出现过像西方那样纯粹信仰宗教的时代,中国人之于宗教,没有罪感,也无忏悔之心,更多的是一种利益诉求。中国人到寺庙烧香作揖,是为了祈求平安发财;而真正的宗教信仰,没有功利目的,完全是出于灵魂的自觉。中国本土虽然产生了道教和儒教,但是道教的玄妙神秘在民间演化成驱妖避邪的手段;儒教并不能算真正的宗教,本质上是一种教人入世的生存法则。实用和工具理性,长期左右着中国人的思想。中国古代的统治者,为了江山大业的巩固,用一种类似宗教的思想教化民众,被空心化的儒家思想,长期以来是宗法社会治理中的灵丹妙药。
礼乐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制度,与宗教无关。本书中就礼乐对中国人的生活影响作了深入分析。这里有必要对“礼乐”进行简单的梳理。礼乐最初之意,是指礼节和音乐。古代帝王常以礼乐为手段,以求达到尊卑有序的统治目的。西周时期,周天子分封天下,为维护有秩序的统治,周武王之弟周公旦制礼作乐,即周礼。周礼作为各级贵族的政治和生活准则,成为维护宗法社会秩序必不可少的工具。礼乐作为制度,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调。这套制度之所以被后世所称道,因为它是以道德为核心建立起来的,由此确立了道德在治国理念中的主导地位,这对于中国历史的发展方向和进程,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在中国历史上的社会大动荡时期,一般以“礼坏乐崩”来形容,比如孔子所在的春秋时期,神州大地战乱不止,孔子就呼吁恢复“周礼”,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仁”的思想,将中国礼乐制度的内涵引向深入。胡兰成在书中指出: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即将消亡之时,都是“礼尚存而乐已亡,新朝将起,都是礼未修乐已先兴”。
其实,长期以来普通的家庭、家族都是礼乐文化的秉承者,比如丧礼、婚礼、冠礼、祭礼等。中国民间现存的很多风俗习惯,和礼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前,由于工业化、城镇化的步伐不断加快,传统的礼乐文化面临土崩瓦解的危险。“礼可改但是不可废”,胡兰成对礼乐持肯定的态度。在以前的乡土中国,很多目不识丁的民众,人前人后都是彬彬有礼,世间道理清清楚楚。他们的常识从哪里来?其实都来自家庭当中的礼乐文化。礼乐文化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让人成为文明的种群。但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很多新派知识分子大力批判中国礼乐文化和制度,认为礼乐使得中国走向落后保守。现在回头来看,这种过于极端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当然,中国礼乐文化当中也有糟粕,这也是事实,但不能就此将延续千年的礼乐文化迅速砸毁,这无异于切断了中国古代思想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