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营里养了几日回到傅府,又在自己的房间休息了几日,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去四爷房里看看,他这些时日都未露面,不知心里是何感想。暮春时节,花开正盛,梨花洁白,杏花娇柔,四爷院子里的梧桐树也冒出新叶,倒是比往年绿得早了,我站在梧桐树下,回忆起近来诸事,心思百转千回,不知为何,竟有一种与他告别的离愁别绪。
来到四爷房里已是掌灯时分,我进去时,他正在灯下练字,抬眼看见是我,他脸上没有一丝意外和欣喜的表情,只淡淡说道:“看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他的语气熟稔,好像我们每日都在一起,并未隔了许多天没见,这倒让我心安了些,我走近他,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鸦青色毛笔,桌案上摆着三爷曾赠予他的乌金砚,他沾了沾墨汁,几行正楷跃然纸上。
“四爷素来喜欢行书,最近改练正楷了?”
“喜好这种东西本就无常,昨天喜好行书,今天喜欢正楷,或许明日又临摹起颜体来,你今天想写什么字,写上几个让我瞧瞧。”他说着已侧身腾出地方,我见他一脸诚然,不容置喙的模样,总觉得他今日神色奇怪,平静异常,言语也有些怪怪的,我心知躲不过,便接过了毛笔,可是笔握在手里,又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他从身后揽住了我,握住我拿毛笔的手,他的鼻息叹在我的鬓边,一下一下吹拂着我耳边的碎发,不一会儿的功夫,宣白纸笺上已徐徐写出几行洒脱行书: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此时华灯初上,月色半明,我和他的身影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之下,一只手被他握的生疼,心里像徒然裂开一个洞,又黑有深的一个缺口不断袭入彻骨冷风。
“写得好吗?”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我的手心早被汗水浸湿,毛笔在我手中打滑,最后这一行字已握不住笔,全执四爷手中力道。“先头还好,后来就不好了。”我看着末首一行扭曲的字迹,也不知该如何回他。
“我是说这首词写得好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盼而不得,气若游丝?这首《折桂令·春情》流传千古,如今他借来写在纸上,叫人看着字字诛心。
他冷冷吐气,如冰棱扎心,“从前不解其义,如今懂了……懂得这样彻底,这样深刻,这样痛彻心扉!”
我垂首看着那一片并不规整的字迹,那是始终无法融而为一的两颗心,无法心心相通,如何齐心合力?鼻子发酸,眼泪快要流下来了,是我太自私了吗?可感情之事本来就不能强求,我只是追求我想要的幸福,他待我好,真心实意的好,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侍奉在他身边的婢子,我应该感激他的善待他的垂青他施舍给我的感情,我怎么能让他因我而难过?我从来没有想要去伤害他,我一直在苦寻两全的办法,可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我的一颗心向着我爱的人,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奴婢不会写字,更不懂词,四爷若是乏了,奴婢去给您泡一盏六安茶来。”我抽身要走,他执意握着我的手不放,“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都会被他的光芒覆盖,你们永远就只会看到他站在前面,欣赏他,爱慕他,从来不曾看见站在他身后的我付出过的努力汗水和真心,是不是?”
“对不起……”我的泪水淌了下来,“四爷要恨就恨我吧,是我辜负了四爷的深情。”
“深情?从前若有,今后即便死了也不会再有,你让我觉得自己又轻又贱又痴又傻。”他搬起我的下巴,“陆萱儿你记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那鼎乌金砚被他连同墨汁推翻在地,墨水飞溅,桌案上一团残存的黑墨滴答滴答的往地面上滴溅,我赶忙去拾起那鼎砚台,还好只磕掉一粒碎渣,砚台完好无裂痕,还能用。
“陆萱儿——”他近乎低吼着一步步逼近我,把我抵在一根红柱上,“是不是他随手扔给我的一件不要的东西在你心里都比我要金贵?”
我望着他漆黑眸子里呼之欲出的熊熊火焰,脊背冰凉,心跳止不住的越来越快,“四爷是三爷珍重的人啊,四爷难道忘了这鼎乌金砚的金贵,它不是三爷不要的东西,是三爷十分看重和珍爱的东西呀,所以才会把它送给您,因为您是他看重和在意的人啊。”
他冷笑,“看重?”他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如果我把他看重的东西毁了,他会不会心痛,会不会像我这般伤心?”言罢,他不由分说的抱起我往内室走去,我看着他近乎失去理智的神情,心里越发没了底,“四爷你要干什么?”
他毫不怜惜的把我扔在他的床榻上,大手一挥扯下床帐,整个密闭床帐内枕头间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外头昏黄的烛光透过床帐照在他的脸上,他眼神迷离,分明已失去最后的理智……他的唇重重的压了下来,如****中奔走逃命的野兽,神情慌乱动作野蛮,又像急于分享到新鲜食物的孩子,生涩又心急,他还不太懂得如何亲吻。我别过头去,“四爷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他在我脸庞重重的喘着粗气,我一手抚过他的脸,温柔而坚定的看着他,“四爷想要的就是这个吗?”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继而如波涛翻滚的汹涌目光退却浪涌渐渐恢复平静,他筋疲力竭的倒在我的身侧,神色黯然,“我想要的……自然不会是一个冰冷的毫无情感的躯壳……你走吧,去三哥那里,我留不住你的心,何苦留着你的人。”他忽然起身叩着胸口,声声铿锵,“陆萱儿你记着,你在这里永远欠我的……永远……”
让我离开是四爷的意思,他很快差人去跟三少奶奶那边说,三少奶奶乐于成全我,当然也愿意我去三爷那里伺候。我在四爷的后院度过了三载,要说与这里全无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红秀如愿银铃她们不知其中缘由,只道四爷的院里又要少一个作伴的姐妹了。临别的场面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没到哭哭啼啼,泪眼婆娑的地步。银铃轻轻在我肩上囊了一拳,“行啊,要知道你这么快就不在四爷这里了,那日我何苦跟你和好,两厢怨怒且不挺好的。”如愿说:“萱儿平日虽然寡言少语,心里是最聪颖不过的,做事又讲究分寸,到了三爷和三少奶奶那里也定不会失了荣宠。”红秀腼腆,凑在我耳边悄悄说了几字,“苟富贵莫相忘。”言罢,自己先红了耳根,惹得银铃又打趣她,“瞧瞧,当着我们还说悄悄话呢,等萱儿走了,我看你跟谁说去。”红秀白了银铃一眼,“以后我就不说话,把话都烂在肚子里。”铃兰被红秀的倔劲儿逗乐了,咯咯笑起来,笑着笑着几个人的眼睛就都有些湿润了。
“以后还能常见。”我说。
她们也对着我点头,“对,还能常见……”
三少奶奶特意把我安排在三爷的玉堂轩,这是三爷的书房,也是他最常待的地方。三爷不常回府的,大部分时间在宫里或者军营。这日傍晚有小厮传话,说三爷晚上要回府安置,要提前收拾好玉棠轩,另外让小厨房备好夜晚的宵夜,因为三爷时常在书房处理公务至深夜,晚上要再吃上一顿简餐。
玉棠轩正中一间正殿是三爷平日会客之用,左右各一间偏殿,左边睡房,右边书房。月色清明,朦胧月色笼罩着玉棠轩和周边净池,扶栏拾阶而上,在阶顶可以望见池中青色莲蓬,水中月影的清雅景致。玉棠轩坐落净池深处,仿佛一朵遗世独立的傲然莲花,把周围的喧嚣热闹抛至世外,宁静自得,有一种超然脱俗的安宁。
我打开书房的窗子,今晚的月亮很圆,室外天清气明,我望着那轮圆月,从古至今有什么能够亘古不变的呢?人生在世不过百十年,这颗月亮已经存活了几十亿年,物要比人更恒久。正胡乱寻思着,见不远处通往玉棠轩的蜿蜒玉阶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朝着这边走来,周围依然很静,只是自己的心乱了。
“有人去坊间抢米,查清了吗,青天白日谁有这么大的胆量?”
“去抢米的并非只是一人两人,而是一群饥民,小人去查过那群人的来历,都是外来京都的黑户,破衣啰嗦的乞丐打扮。”
“若真的是乞丐饿得走投无路去米铺抢米倒也没什么,把人抓了直接送衙门去审,若是有人故意撺掇搞事情,意图把这件事情往大里闹,我们得先看看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么多临立的米铺,偏偏要去抢那间最显眼的?”
“小人还查明,这间米铺实际的主人是吏部侍郎宋宪,宋侍郎在这一条街还有十数个商铺。”
“宋宪?太子近来十分垂青和抬举的那个?”
两人说话间越走越近,自然而然的从门口踱进,到让我慌张的不知如何自处起来,三爷看见我,眼中透着意外,他一直在外面忙着,应该是还不知晓我来了玉棠轩。陆影见状休言驻足,望了一眼三爷的背影说道:“小的去外面候着。”言罢,退出后将两扇房门关严。
三爷走近,睨着我说:“怎么是你?”
忽然想起那日他说要等老爷三周年忌日过后纳我为妾的话,如今想想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倒像是自己沉不住气,先送上门来似的。“四爷不准我在他那里伺候,我还能去哪?”
他讨好的看着我,“长安?以他的性子不会为难你吧,若是他让你受了委屈,我尽数补给你!”
我瞥了他一眼,“奴婢如何敢要三爷的补偿,惟愿三爷能善待奴婢,少些打骂和责备。”
他抱住了我,“我怎么会把你当作下人看待,长安能让你来我这里我着实欢喜,虽然他对我依然冷漠不爱理睬的样子,可他年纪轻,这股劲儿总会过去,再过些时日,我要你堂堂正正的陪伴在我身侧,日夜……”
“日夜……什么?”话一出口已红了脸。
他在我耳边轻轻喘气,“日夜……不分离。”
我也环住了他,我的眉眼俊朗依旧,隽秀中更添刚毅和坚定,我的手指抚过他漆黑的眉毛,根根分明的睫毛,他柔软富有弹性的肌肤,他淡红湿润的嘴唇……这样的容貌曾经在心底抚过千万遍,如今真实的就在手掌中时倒觉得有些不真切了。
他也温柔的抚过我的脸,眼中既有柔情又有疼惜,“萱儿……”
“嗯?”
“你会怨我曾经对你狠心吗?”
“三爷有三爷的难处,我懂得。”
“萱儿……”
“嗯?”
“我可以亲吻你吗?”
他的吻温柔缠绵,如朦胧细雨落在眉骨,脸颊,鼻翼,双唇……我回应着他的吻,舌尖在他口中辗转,他呼吸渐促,紧紧的环着我的腰,我的胸口紧贴他的胸膛,手臂攀上他的脖子,交融缠绵,难舍难分。我沉醉在他的双唇,他有力的怀抱,他爱的攻势里,曾几何时我以为这样的感受再也不会有了,曾经炽热的殷勤的期盼随着时间的流逝将等待演化成一种习惯,这种等待充斥在心扉,流淌在血液,直到他终于回来了,内心的期盼又如烈火燃烧起来,可却被他当头浇灭,我听见内心撕裂的声音,美梦幻灭,苦等终究换来一场空,我被他推开,远远推开……他如耀眼明星,远在天际,此刻终于又被我抓住握进手里,我内心既喜悦又惶恐,是不是越珍视的东西,越想紧紧攥在手里,攥得越紧越怕他会像流沙一样流逝……我眼中不觉滑落下两行清泪,是苦涩?是欢喜?是患得患失?他吸吮住我滑落嘴边的泪滴,“是我不好。”他说。
夜深时分,小厨房上来夜宵,莲子粥和四碟小菜,两碟糕点。三爷把我抱在怀中亲手为我喝那碗莲子粥,我推开他的手,“这是小厨房为三爷预备的夜宵,我吃了不好吧。”
他侧脸抵在我的发间,“既然是为我准备的,我想给谁喝就给谁喝。”
这么温情的时刻,这位爷也改不了霸道口气,“如果我不饿呢。”
他想了想说,“不饿也要喝,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他非常富有,可是他被奸人所害家道中落,最终跟妻子流落街头,这日他好不容易讨来一碗粥,自己却不舍得喝,把粥给了他最珍爱的人喝……”
我轻笑,“这个故事是真的还是三爷临时编的?”
他也笑,斩钉截铁的说,“当然是真的。”
我微微侧眸,“那么……我真的是三爷最珍爱的人吗?”
他的唇抵在我的脸颊,潮热呼吸吹拂着我细小毛孔,“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