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府的马厩里刚刚买进几匹西凉远运回来的骏马,据说体魄健壮,通体全黑。这日四爷早早起床,囫囵吃下早膳,未等天完全大亮就拉着我去看那几匹西凉黑马。
昨晚轮我守夜,此刻正是困意未消疲困意疺的时候,而他一夜觉酣精神抖擞,瞪着圆圆的眼睛兴趣浓厚的观赏着那几匹黢黑大马。
四爷往马槽里投了一把杂草,“好马儿,多吃点,一会儿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我被他的话惊了一下,困意渐消,“四爷一会儿要去哪?”
四爷抚摸着骏马漆黑的马鬃子也不答话,待马儿把杂草吃净又饮了水,才拉着缰绳把那匹最亮的黑马牵了出来,动作娴熟的套上马鞍。四爷翻身上马,抬起一只手伸向我……
四爷如今已不同往昔,有了身份也有了主意,做事越发我行我素,这西凉的骏马还没经过驯服,我担心他这样贸然骑出去会出什么事情,如今又有让我同行的意思,“四爷还没说要去哪呢?”
他脸上挂着自信的笑,眸光深邃的望着我,“你不相信我的马术?”
我望了一眼四周,眼下还早,饲养骏马的侍从还不见人影,看他自信满满的神情劝他下马已是不可能了,姑且跟他一起或许出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我搭上他的手踩蹬上马,与他同乘一匹骏马出了傅府。
四爷犹如展翅遨游天际的雄鹰,一路驰骋,马技娴熟,路过市井,穿过深林,踏过小溪,只听不远处一阵宏伟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我看见一望无垠的蔚蓝天幕下彩旗飘飘,方圆几十里的一片草地错落分布着许多白色营帐。
四爷毫无顾忌的把我拥在马背,跟门口的守卫打了招呼,守卫竟也没有阻拦,错开身让我们进去。“今日军营有好戏,傅家军骑射操练,能博得三甲的分别授予一等二等三等勇士称谓,我们来得正好,比试即将开始。”因为前面鼓声号声动静很大,四爷俯在我的耳边说时我才能听清他的话,可比赛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女子闯入军营,又被他像展示战利品似的拥在胸前,心里十分不自在。
“四爷也要参加比试吗?我一个女子闯入军营会不会违背军规?我们这样不妥吧,还是让我下来吧。”
四爷圈固着我,“都是亲兵护卫,这里原本也是一块操练的场地,没有那么多禁忌,一会儿你只需在人群中看着我的表现,给我鼓劲助威!”四爷跳下马背,解开披风披在我身上,又把他的帽子扣在我头上,指着不远处已被亲兵围了一圈的竞技场,“去那里等着吧,一会儿你就能在竞技场里看见我了。”
我看着他兴奋的嘴角,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可是一再的沉默会不会让他以为我是默许和接受他的这一份感情,我不想让他误会。我望着他如春日湖水般温暖平静的眼眸,迟疑道:“四爷带我来军营,是把我当成衣服架子给您撑衣服挂帽子,也没有事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我心里越发难受,“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来了,我去跟他们比试骑射才有意义,你不来,赢了又有什么意思?”他理了理我耳边碎发,深深望了我一眼,才牵着那匹黑马离开。
我望着竞技场围着的那一圈人,真不想跟他们这群健壮的男人去挤,可是出了这军营,四下荒芜,我又能去哪呢?心里又惦念着四爷的那匹黑马一会儿到了赛场会不会乖乖听话,可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好。踌躇之时,抬眼望见竞技场不远处有几棵茂密的杨树,在春日里已冒出嫩绿的新芽,想起那日醉酒爬上香樟树俯瞰全府的景象,如果爬树也算一项技能的话,那倒是我所擅长的。
果然,爬到杨树之上,它繁茂的枝叶遮挡了我大半个身子,我隐藏在繁茂的枝叶中透过缝隙俯瞰整个竞技场的景象,独坐高处,一片清凉,不受纷扰。
只听城楼上传开一阵振奋人心的击鼓呐喊之声,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直到密密麻麻像雨点敲打在心,城楼下的大门打开,数名铁骑飞驰而出,各个都是薄甲散缨,英挺非凡,最前面的一人正是四爷,外围观看的亲兵们也跟着纷纷躁动起来。
擂鼓声再一次响起,几位铁骑将士驱马驰散开来,有人自鞍上起身,右脚离镫,屈身轻挂坐骑身上,左脚踩蹬,左手同时探前抓着马儿长鬃,右手持缰绕场驰行;有人弯身下去,两手抓住马镫,用肩膀顶住鞍桥,人在马背上倒立起来,任马儿疾驰慢行,都自岿然不动;四爷只用一脚踩镫,整个身子都横在鞍桥一侧,一手握鞍、一手把鬃,另一脚顺着马身直直地挺着,当真是令人惊诧咋舌。
马上之人各个马术精湛,外围诸军将校一阵拍手叫好,我望着四爷座下那匹高壮黑马,没想到一个早上的功夫已被他完全驯服。明灿如金的阳光漫天撒网似的罩下来,我微微欣慰之余,见又一铁骑从城门飞骑而来,马上之人金甲泛光,座下红棕色骏马四蹄翻飞,乘骑精熟,驰骤如神,在这蔚蓝天幕之下犹如一抹皎洁月光,染得周围诸骑人人皆是黯然失色。他一马当先,身后冲出两行身披铁甲的骑士,两人拉着一条绳索中央挑起一个三尺见方的铁笼子,十数个铁笼子里的猎鹰野鸡因人马的震动而躁动不安,扑腾着翅膀在铁笼子里乱撞。竞技场上一阵黄土飞扬,骏马吁停,右侧骑士下马将铁笼门挑开,里面的飞禽终于打着翅膀从出口争先飞出。此时,红马之上的人策马扬鞭,疾驰如风,四只铁蹄踏草而过,掀起一阵旋风,那人张弓搭箭只在一瞬,眨眼之间便闻风啸箭鸣之音,声声不歇,如利剑割耳一般令人陡痛。他持弓勒缰,人马立在诸军将校之中,不远处的二十只飞禽全部射下,无一漏网,竞技场上一片肃静无声,外围的亲兵皆是怔神无言。也不知是谁先开头叫好,竞技场才渐渐有了掌声,继而举众欢腾,高声喝彩,响彻云天。
我坐在杨树之上呆望竞技场上所发生的一切,指尖冰凉,心头排山倒海的阵阵发紧。骄傲尊贵的出身,清冷孤傲的性格,这个男人身上那独一无二的气势,又有谁人能比得了一分一毫?这样的他又能被红尘情爱分羹多少?
他回身转望一圈,然后慢慢收弓松缰,长指抚过鸦青弓渊,冲一众诸军校尉高声道:“你们是冲阵杀敌的将士,骑射武功一刻也不能懈怠,真刀真枪的在战场里厮杀,全仗你们平日里下的功夫,战甲里流过的血汗,我傅家军一向英勇,日后更不能有一个走卒叛夫!今日的骑射比试你们只管拿出本事来,让本将军瞧瞧谁是真正勇士!”
竞技场里的诸军校尉举弓呐喊,擂鼓第三次敲响,气势恢宏,所有铁笼里的飞禽被放飞冲霄,所有骑士蓄势待发。鼓点声停,将士们手中羽箭嗖嗖飞出直冲云霄,标记着不同尾翼的各色羽箭在空中交叠,犹如一场淋漓箭雨,直直穿透飞禽肥壮的身躯。就在众人聚精会神投入在骑射比赛中时,几只猎鹰竟朝着杨树奔命飞来,身后几位骑士紧随其后,拉弓搭箭,突如其来的锋利箭羽在我身侧的蔓枝繁叶中穿堂飞过,近在咫尺的距离惊得我周身一层冷汗,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猎鹰惨沥的声音回旋在我的耳畔,我的眼睛还未追随到它们被射落的身影,只觉一股外力重重的穿透我的左胸,一股浓烈血注喷射而出,我的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兀自朝后方仰去,我来不及抓住身旁的枝叉,脊背和后腰一阵吃痛的坠落在地。
眼冒星光,全身剧痛,胸口在往外涌血,我看见杨树下追着猎鹰骑射的那几位将士已翻下马背朝我奔来,他们嘴里喊着什么,可我全然听不见了。他们把我围住,神情紧绷眼神急切的询问着我,我虚弱的望着他们,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风沙拂过我的脸,听觉渐渐有所感知,耳畔传开由远及近的一阵急促马蹄声,我看见四爷急切的拨开他们,脸上的神情因不知所措和悲伤而变得扭曲,三爷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垂下眸子看清我的一瞬像平静的雪山突然遭遇雪崩,他在四爷伸手抱我的前一瞬挡在四爷前面抱起了我。他将我抱上他的红棕骏马时因动作慌乱,我的屁股一阵吃痛。他身上的盔甲很凉,贴在我的身上让我一阵阵发冷,牙齿都在打颤,他折断箭羽摁住我左胸流血的伤口,挥马朝城门的方向飞驰,“再坚持一会儿。”他在我耳畔说,一向清冷自持的三爷出口的声音竟然发颤,他轻轻咬住我的耳垂,近乎低吼,“我叫你再坚持一会儿听见了没?”
眼皮沉重的快要抬不起来,好冷呀,好像置身数九寒天的雪山之巅,“如果……我真的死了……三爷……会不会因我……难过?”
我的声音很虚很弱,身子全部倚靠他身体的支撑,他扣在我腹部握住缰绳的手指一紧,“你最好不要死,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答案!”
一定要这样对我吗,清冷刻薄,一点温言细语都不会说,如果直到死都不能亲耳听他说一说他心里的话,那么真的是死而有憾。我把手掌附在他的手背上,沾了粘稠血液的手与他握在一起,拼尽全力凑到他的耳畔,“我……要说……不然……我怕我会后悔,奴婢陆萱儿……不知羞耻……爱慕着三爷……不能自拔……”
他的脸一阵青白,垂下眼眸与我相对时,眼中神色难辨,耳边寒风呼啸,他的嘴轻轻张开,我只能分辨他的嘴在蠕动,使尽最后的力气聚集精神还是听不见一字一言,直到意识涣散,全部失去知觉……
如置身四壁坚冷的冰窖,目光所及是一片冰冷的白,我蜷缩在结冰的地面上,太冷了,身体缩成一个团仍止不住发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快要冻僵了,谁能救救我?不知是谁,从冰塑的涂壁走来,手中执着一盏暖黄色明灯,他缓缓俯身执起明灯照亮我的脸,“张铭瑄,你可曾找到你心底的答案?”张铭瑄?这个听起来已经遥远的名字,我侧脸抵在结冰的地面上无法动弹,只能斜眼看他,“你是谁?这是哪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处的这一世究竟是我的哪一世,前生还是后世?”他神秘的勾了勾嘴角,莲蓬衣上的帽子压得更低,“你在这里的劫数还没有历尽,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
“劫数?缘尽缘散?究竟是何深意?”我声嘶力竭的问。
“你所遇见的所经历的只是你历劫情愫的一半,两厢半月交映勾画成圆,不可说,不可说……”他摇着头提起明灯,黑色身影转瞬即逝,我的眼前又陷入一片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