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之毓境·逦谷】
清晨。
秋风肃杀,万物萧条。
然而在这个地貌奇特的深山幽谷里,一片空旷的土地上却生机勃勃地长满了约有丈高的青灰色的草。这些终年不见枯萎的青草,仿佛是地底无数冤魂细长柔软的发丝,诡异而疯狂地摇曳着,似乎以这种反常态的生长方式向世人控诉着它们的莫大的冤屈。
青草苒苒,随风摆动,隐约露出了布满苔藓的断墙。
这里,到底埋葬着怎样的过往?
似乎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青草摇曳的动作越发疯狂了。
风扬起了来人的白衣,宛如山间升起的薄雾,轻盈飘逸,如梦如幻。叶尖冰冷的露珠滴落在她素洁如雪的脸上,也无心去拂拭,只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明净的眸子里翻涌着漫天火光——五年前那个秋夜的火光。
五年了啊!
那时候泠风会在大雪纷飞中接她回家。
那时候初见月倾和芜澈,一个沉默寡言,一个纯真无邪。
那时候鸢舞花瓣纷飞如雨,许下的愿望仿佛触手可及。
那时候父母尚在,岁月静好。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所有的一切都会葬在火海,再归来已是荒草丛生。
……
她缓缓把手伸向茂密的草丛,抚着几片叶子,极轻极轻地吐出一句话:“安息吧,我的亲人!慕羽定会手刃仇人以祭你们的在天之灵。”声音轻柔而决绝。
这一刻,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一大片青草忽然安静下来。
转身离去的瞬间,她看见不远处飘出几缕轻烟。
荒山野岭,人迹罕至,还有谁会来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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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参天,几片枯叶宛转而下。坟前的香烛残烟像是长眠之人幽幽的叹息,袅袅升起,一阵风来,四散消隐。
男子默然独立,除了松松地系着长发的丝带,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装饰物,直挺的背影也因衣着的素净而多了几分冷清,风起时天青色的衣衫轻轻拂动,有不知名的花香飘出,冷而淡,混和着他眸子里凝重的哀伤,空气中一片沉寂。
这里葬着什么?尸骨?还是过往?命中所遇,有的是过眼烟云,有的却刻骨铭心,比如千瑾。
记忆里的千瑾是一位学识渊博温文尔雅的长辈,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息,那种绝于尘世之上却又不会让人感到冷漠疏离的气息。
他就是被千瑾身上这种独特的气息触动,才跟他回似水庄的。
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只有一支箫,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自己为什么会混在死人堆里。对于身世、对于之前发生的一切通通都被强烈的冲击撞成了零星碎片,当他努力去拼凑时,那些凌乱的碎片刚要成形又仿佛被一阵大风忽地吹散,只余满脑空茫。却有一个模糊声音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月倾!月倾!
那应该是他的名字。
离开死人堆后有什么遭遇?羞辱、拐卖、毒打、玩狎、与猛兽同笼、与恶魔为伍……在一片血腥与黑暗中,谁的笑声那样淫靡酣畅?谁的喝彩那样刺耳张扬?谁的兵器掷偏了,只扎到他的肩膀而不是心脏?他记不起,也不愿记起。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他活下来的,也不知道是自己是怎样逃出种种魔爪的,只知道从那以后只要看见与那段经历有关的东西就会产生极端的厌恶和恐惧,然后为自己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冰墙”,冷眼看着“墙外”人群来往。
偶尔清箫一曲——那些在脑海中盘旋的曲谱由于记忆的丧失,吹奏起来也就断断续续,凄凄如呜咽,却也有好心人当他是卖艺的,顺手扔来几粒铜铢。
这样能换来温饱,也好。
也是在那个时遇到了芜澈,一个流浪街头的小女孩。
不同于别的流浪儿,满脸愁苦哀怨地盼着或是抱着路人的脚乞求施舍。她衣衫褴褛,一脸污垢,却有着山泉般清澈的眼神,静静地蹲在街头一角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无意瞥见他时唇角还会露出浅浅的笑意,善良又安详。而他总会移开目光,生怕多看几眼,他的冰墙就会生出裂痕。
那个风雪之夜,寒风凛冽,万家灯歇,整条大街寂静得如同荒原,就连平日乞讨的人都不知躲去哪避寒了,只有那女孩依然卷缩在角落里,身躯冰冷,气息似有若无。
快要死了么?死了或许更好,再也不用承受这人世疾苦了。他想了想,解下外衣覆在她身上,当是同命相怜,送她一程。
“哥哥…哥哥…”微弱的呼唤声从他背后呼啸的风雪中传来。一转身,便见那女孩踉跄上前,通红的双手捧上他的衣服,清澈的眸中闪着怯生而诚挚的光,说:“哥哥,给你。”
一个动作,一声称呼,就像是冰天雪地里唯一的烛火,在他们之间小心翼翼地发出微光。
那一刻,风雪寂然,他仿佛听见四周冰墙绽裂,有暧流涌入,无声蔓延……
于是他接过外套重新为她披上。
以后的日子里,他仍一箫独奏,她仍安静蹲着,只是中间不再远隔百十丈,而是近至咫尺,在别人眼里那叫相依为命。
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吹奏的是【万物玄音】,如果他知道,如果他能完整地吹奏出来——哪怕只是其中一种曲子,那么,他就不会受人凌辱,也就不会遇到千瑾。
他清楚地记得,千瑾如天神般翩然出现时,地面像是刮起了一阵风,把正在殴打他和抢芜澈手里的铜铢的人卷到了空中,然后动了动袖子,又将那些人安然无恙地放落到数之丈外。
他抹去嘴角的鲜血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看见千瑾弯下腰,伸出温润的手掌,笑容如同春日暖阳,说:“孩子,我们回家吧!”
可是,他也永远忘不了千瑾临终前指着着自己,满脸的惶恐和诧异,难以置信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化为一滩血水的那一幕,日日夜夜梦魇一样缠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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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沙……
一阵脚踏落叶之声由远至近,沉重缓慢。
他举杯酹酒,头也不回淡淡地说:“荒山阴冷,请绕道。”声音是好听的,只因语气太淡,听起来像裹了层薄霜,透着一股寒意。
但是对方并没有停下脚步,他皱了一下眉头转过身去。
那是一位少女,一位长发如风白衣如雪的少女。不施粉黛,不着饰物,却有着任何脂粉都装饰不来的出尘之美,垂下的两缕发丝的尾端微微往里弯曲,将她冰雪般的容颜勾勒出几分柔和。眸光清冷,衣发飞扬,明明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却让人觉得像隔了几重光与影,恍惚飘缈不似真实。
“慕……羽……”他眼中闪过刹那的亮光,一个名字吐得艰难,每一个发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因为惊喜,还是因为害怕。
然而千慕羽像是没有看见他一样径直走向坟墓,缓缓蹲下,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坟是你修的?”
他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人也是你害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像被抽去了温度一样,轻飘飘地浮荡在空气中,“是不是这样你就心安了,月倾?”
仿佛被什么重物猛地一击,他陡然浑身一颤,“啪”的一声酒杯落地,碎片四散。
“他们的尸骨早已化为血水融入那片草地了,你又何必在这里假意安坟祭拜!”
“既然你都知道……”他微微垂首,手臂不可抑制地颤了一下。
“真的是你啊!”这么快就承认了?就连解释都懒得了么?千慕羽抚在墓碑上的手微微一顿,“为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任谁听见,都能感受到那样轻的语声中透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失望和刺骨的凉,像在冰水里浸过一样。
“是我……”他低着头,正一步一步后退,衣袖垂地,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慌乱。
“为什么?”她霍地起身回视,强压住心头翻腾的怒气,却压不住身上那股涌动的寒流,那股寒流在空中迅速凝聚如水般萦绕她周身。她的目光也变得像冰一样冷:“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三个字仿佛从四面八方涌入月倾麻木的头脑,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前尘往事洪水般覆来,真令人透不过气。一阵窒息中,他又猛然清醒——也罢!事情本是因他而起,还有什么好解释。他停步,抬眉,直视她,自嘲般轻笑一声:“为了魔曲,为了芜澈,为了找回我那残缺的记忆,你——”
“唰——”
裹在她周身的寒流瞬间凝聚成剑,发出着炫目的光。
带着满腔愤怒,千慕羽这一剑出得干脆利索,直逼他胸口。
其实,只要他否认,一句解释,一声抱歉,也许她就不会刺出这一剑。
“——信——”他目光直视,继续着未说完的话。
背后吹来的风将他的长发扬起,飘向前方,拂乱了视线。发丝交错,他的瞳孔里倒映着一把晶莹剔透的剑,那根本不像剑,像一片细长的薄冰,又像一束耀眼的光,带起的冷风割断了几缕散在空中的发丝,接着胸口处的衣服无声裂开。
就这样结束了么?千慕羽只觉得心脏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手中的剑也跟着颤了一下。这一瞬,如果他说一个不字,她就可以偏转剑锋,再细问当中详情。
她知道,握在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件兵器。
【月魄冰魂】——血触即凝,水遇成冰。没有人经得住这一剑之伤。
“——么?”月倾发出最后一个字音。
千慕羽闭目。
是的,没有。一向孤傲的他只是站在满地枯叶之上冷冷地看着她出剑,淡淡地说完这句话,直至剑入心脏。
月倾清楚地感觉到,在他“信”字音落、“么”字出口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冷由胸口扩散开去,一寸一寸沿着经络遍布周身……
他没有还手,也来不及还手,只觉得体内的血液正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凝结——这是一柄怎样的剑,竟能在瞬息之间冰冻他全身?疼痛迫使他将头低了下去。
“所以,就要他们尸骨无存,是么!”
“……”月倾愕然抬头想说什么,眉梢睫末凝着点点霜花,可脸上却不见痛苦之色,仿佛剑是刺在别人的胸口。对上她冷中含怒的目光,他眼中复杂情绪一闪而逝,随即被深深的自责覆盖,不再说话。
他这个人向来都把情绪深藏。
陡然间,一股凛凛杀气从背后袭来,千慕羽清清楚楚听到强大的劲流卷着满地落叶呼啸而来的声音,四周的风霎时被扭曲成无数刀刃,绞碎着周遭的一切。骇人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往侧掠避开,而对方紧随其后,是浓墨般的黑影。
参天巨树遮住了光线,周围变得昏暗,黑影白影似光似雾搅成一团,劲力外涌,摧枯拉朽,满空枯叶化为齑粉簌簌而落。
局面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眼前突然有光流刺目,炸开,暴雨般扑来。不是刀剑的光,也不是暗器,而是蛛丝般细密的冰丝。却不是寻常冰丝,每一丝每一缕透明如水,忽虚忽实,似有似无,在真气的作用下,进攻的形态看似绵柔实则凌厉,加上【月魄冰魂】已经被对方强大的内劲扼住,无法凝聚成形,千慕羽唯有连连翻飞险险避过。
耳边冰丝嗖嗖穿梭,猝不及防地,一缕穿掌而过,刺痛钻心。
躲闪之间又身中两缕,一缕穿透另一只掌心;一缕本要刺入心脏,由于她避闪及时,只在肋下穿过。人被定在空中,一个轻微的拉扯便是切肤断脉之痛,同时,浑厚而凌烈的掌风迎面拍来。
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影子——万缕冰丝暴射,像一束束绽放的光焰,簇拥着一个黑袍黑发的人,翻涌的长袍宛如浓重的黑雾卷裹着他修长的身体,银白色的面具下似乎隐着一双湛黑的眸子,待细看,又觉得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幽黑的洞孔,但分明又有两束慑人的寒光从中射出,冷透脊背。
“你……”命悬一线,她似乎听见对方发出了低沉而短促的声音,细辨之下又无声息。同时掌风进攻的速度和力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顿了顿,攻击她的冰丝忽而软垂,化作虚无。
这短暂的停顿足够千慕羽反击。
【月魄冰魂】从禁锢中解脱,回旋流转间化作无数细长的冰锥,随着她挥动分布开来,静浮空中,错落有致,从四面八方进攻,将黑袍人团团围住。
回过神来的黑袍人盯着环绕飞旋的冰锥,忽地瞳孔一缩,然后所有冰锥被定在空中,而他像是欣赏一朵娇嫩的花朵一般,优雅地伸出右手抚在他眼前的冰锥上,金属指套闪着幽幽的冷光。
就在触碰的刹那,一股真气自他指尖涟漪般扩散,满空冰锥瞬间碎散成数不清的冰末纷纷扬扬洒落满地,杀气全无。
千慕羽骇然。好强的念力!好强的真气!
然而那能轻而易举粉碎一切的又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却见他身形一晃,劲风席卷而过,带起满空落叶遮住了她的视线
月倾!
她追出去时,那人已将月倾卷向云天,消失在刺眼的日光中。
碎叶飘落,视野模糊。
恍惚间,一缕奇异的气息掠过鼻尖。不属于月倾的薄凉气息,那是夜雪花的清芬,转瞬即逝却熟悉得令人心颤,以至于她忘了去追,只对着黑影远去的方向微微失神。衣袖已被劲风撕裂,手臂上几道伤口纵横交错,鲜血溢出,流在晶莹剔透的剑上结成了薄红的冰,又在她真气的作用下融化成鲜红的液体,顺着剑尖一滴滴坠落在枯叶上。
那是谁?和月倾又是什么关系?
“为了魔曲,为了芜澈,为了找回我那残缺的记忆,你信么?”耳边回响起他说的那句话。
残缺的记忆?又是残缺的记忆!
月倾从不向他们提起过往,她只知道初见时这少年浑身伤痕,神情冷漠,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知道他和芜澈并非亲兄妹,他们都是孤儿,流浪街头,相识不过半年,而他所说的记忆是伴随着箫声一同存在他脑海的零星碎片——这些还是芜澈告诉她的。
那么在遇到芜澈之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使他总是以淡漠的心态对人对事?他要找的又是怎样的记忆?他说的魔曲是那种可以唤来生灵与人共舞的【万物玄音】吗?
月倾这个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