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之临境·天下会盟】
“姐姐!”芜澈激动地抱住千慕羽,鼻子一酸,眼泪滚滚,“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回来了?这几年我和哥哥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
“他找我么?”千慕羽苦涩一笑。
芜澈这才发觉姐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她的身体竟是如此的冷,这种冷,胜过寒冰,穿透几层衣裳如针砭肤,陌生的语调也令人感到隐隐不安。她茫然无措地问:“姐姐你怎么了?”
“月倾应该没有告诉你,就是他毒害了爹娘吧?”
五年前——
那夜,家人们早早就睡下了。
整个山庄是出奇的静,只有父母信步庭中。
“风儿还没回来吗?”父亲问。
“想必又到山顶看星星去了,这孩子除了抚琴,就爱观星。”母亲嗔怪中带着怜爱,“可还记得有一回,西方下了一场流星雨,他就在那里从深夜独坐到黎明。”
月色如霜,深秋的风穿堂入室,几缕花香,几分寒凉,隐隐夹带着一股奇特的味道,令人昏昏欲睡。
可是泠风还没回来,她围了件披风出去,从走廊上看到月倾同往常一样给父母端去茶水。
变故就是在父母喝下茶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她站在月倾身后,亲眼看见母亲猝然倒地,口吐鲜血;父亲指向月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颓然撑倒在石桌上,全身痉挛。
“爹——,娘——”她哭喊着大步奔去……
一个踉跄跌倒,抬头便僵住了——红色的火焰如蛛网般从地下渗出,顺势爬上栏杆、门窗、梁柱,转而变成巨大火蛇冲向夜空,舔舐着周围的一切。大风刮来,火势蔓延,铺天盖地的席卷了整个山庄。
没有呼叫声,没有救火人。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除了呼呼的风声和火声。
父亲勉强支撑着身体,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在地面画出一个结界,然后地面塌陷露出一口古井,他们掉了下去。
而月倾却在落下的瞬间飞身弹出,不知去向。
井壁上浮光流动,阻隔了外界的一切,最后的视线里,父亲瘫倒在地迅速萎缩,与母亲一样化为一滩又黑又稠的血水。
她永远都忘不了,父亲指着月倾满脸的恐慌和诧异,难以置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化为一滩血水的那一幕。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火势散去,她爬出古井,双手在冒着滚滚浓烟的残檐碎瓦中怎么挖也挖不出亲人的尸体,却有焦臭的气味肆虐鼻孔,最后一动不动地在废墟中跪了三天三夜的那种绝望。
五年来,每每夜半惊醒,汗湿重衣。
……
仿佛晴天霹雳,芜澈震惊得无以复加。
当时她和其他人一样睡得很沉,不知道那场大火是怎样引发的,也不知道期间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沉睡了多久都不知道,只知道一觉醒来就在暝谷——那个她至今都没有看透的地方,回去时,那里成了一片废墟,他们找到了古井,却没找到姐姐。哥哥说是尊主救了他们,他还说姐姐也许活着,如果她活着就一定会回来。这五年来,他们一直在打探姐姐的消息,每逢忌日都会去祭拜亡灵,她一直以为那是一场意外的火灾。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相信是哥哥做的,他那么敬重千叔叔又怎么会下此毒手?况且他也没有理由害千叔叔一家啊!
“可是他承认了。”千慕羽说。
“这中间一定有误会,”芜澈抬起泪水弥漫的双眼,“姐姐,你不相信哥哥吗?”
千慕羽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问:“月倾现在真的是暝谷护法吗?”
“嗯。”芜澈点了点头。
“为什么?”千慕羽不解,清高如他,又怎么会甘愿为暝谷效力?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为了找答案,也可能是因为我,为了保护我……”
“找什么答案?”
“不知道。”
“是暝谷尊主威胁你们?”
她低下头:“也不是。”
“暝谷尊主为什么会出现在逦谷?又恰巧救你们?”逦谷偏远幽静,与世隔绝,从未有外人造访,他去那里做什么?
芜澈摇摇头。
“他是不是一身黑袍,戴着面具?”
芜澈惊觉抬头:“姐姐见过尊主?”
“那泠风呢?他有没有回来?你们有没有见到他?”
“没有。”
千慕羽眸光黯了黯,也许只有见到月倾才知道真相了。
至于要怎样才能见到月倾,芜澈忽然想到可以试着召唤火吟,所以她跑去偏僻处吹起了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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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芜澈的血液里为何会有紫光,为何只有【幽花】才能让她复苏,沐抒没有透露给别人,只告诉了千慕羽。
千慕羽并不惊讶,她说:“父亲曾说这个大陆上有人的血是红色,有人的血是蓝色,有人的血里含有紫光。世间万物既然存在,自有其存在之理,这并不奇怪。”
“那你可知拥有蓝血的是魔人,血中含有紫光的是娆曼人?”沐抒说。
“娆曼人?”
“一万年前,人族还未繁盛,在这片大地的东南仙岛蓬山上居住着一个娆曼族。他们不沾人间烟火,只纳山间灵气,食以野果,饮以醴泉,宿以奇花,天姿灵秀,孤洁无争。不论男女皆是空灵绝美,体轻气馥,玉质凝肤,法力高超,通万物术语,与鸟兽虫鱼为伴,可召唤世间生灵……直至五千年前,人魔大战的爆发到平息,生灵涂炭,惨绝人寰,而娆曼人也从此消失殆尽,无踪无影,在以后的几千年间极少有关于他们的记载……有人说他们不会经历‘老’,死时依然是年轻的模样;他们站在黑暗的对立面,守护着一缕微光;他们会带着神秘的使命出现于乱世,黑暗之末,黎明之前……”
“你是说……”千慕羽心头一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芜澈就是那几乎绝迹的娆曼人。”沐抒说,“紫光是娆曼人血液里的精气,没有精气就没有生命,她当时受伤昏迷,精气殆尽,而【幽花】是娆曼人死后精气所化,能够补充她血液里流失的紫光……”
黑暗之末,黎明之前。
这是不是意味着乱世即将开启?黑暗即将来临?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而芜澈,是一个连自己来自哪里都不知道的人啊,又会给天阙大地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扭转?
一朵五彩祥云划过天际,划落到天下会盟幽静的别院。
那并不是云朵,而是一只披着五彩霞光的大鸟,金色长尾在阳光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琉璃鸟!”有人惊呼。
在天阙古域的传说中,琉璃鸟是来往于神族与人族之间的神鸟,通灵性,能歌善舞,时常栖息在鸢舞树上。据说它们的羽毛不但在阳光下光彩夺目,还能在月光下释放出柔和的七彩琉璃光。
它们和娆曼人一起出现,也随娆曼人一起消失。世人喜欢把它描成彩绘或者制成雕塑供奉起来,是美好祥瑞的象征。
神鸟的出现吸引了众多目光,包括闲来无事到处溜达的寒迦。
她看见琉璃鸟收起着翅膀停在芜澈面前,将头偏向她,翎毛抖动,羽冠轻摇,双目闪烁着琉璃般的光芒。芜澈激动地抚摸着它的羽毛,唇齿开合,像是在跟它交谈着什么。
“真漂亮!”寒迦凑过去看,忍不住惊叹,“这就是传说中的琉璃鸟么?你在跟它说什么?”
芜澈笑了笑,说:“碧寐担心我的安危,让火吟来找我。”
她的眼眸干净得没有丝毫杂质,清清浅浅的笑容透着涉世未深的女孩独有的纯美,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和心安。
一种与生俱来的柔和气息,让任何人都无法对她产生敌意。
只有寒迦一靠近她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是一种天生的排斥。
她盯着眼前的少女,瞳孔深处泛起一丝蓝,目光变幻不定,最后化作一声低喃:“想不到人类也有通鸟兽术语的人。”
火吟亲昵地蹭了蹭芜澈的脸颊,接着展翅飞向千慕羽,用同样的动作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绕了一圈便飞向高空,发出一声悦耳的清鸣。
千慕羽的手犹自停在空中,保持着刚才轻抚送别的动作,雪白长袖近乎透明,轻柔如风。阳光从她纤细的指间洒落,卸下了一身的冷意,她的眼眸温和中透着孩童时期的纯真。
沐抒将目光移到远处的芜澈身上,不禁问道:“你们是……”
千慕羽收回了手,说:“曾经我们一家隐于山间,远离尘嚣。母亲经常给我们做果酿,父亲教我们读书识字还有轻功,闲暇之余,我总是缠着他们比试。山谷里有一棵古老的鸢舞树,花开如火,花落如雨,火吟经常栖息在树梢,与芜澈亲近。那时它还是一只小琉璃鸟,是被月倾的箫声吸引过来的。月倾有一支可以吹奏出美妙乐章的箫,时常会引来一些奇怪的动物,可是后来,父亲说他的箫声有杀气……我记得母亲做的果酿特别香醇,可是月倾他一沾就醉,你能想象一个冰山一样孤傲的人醉卧在鸢舞树下,红着脸,花瓣落满身的情景吗?”她的声音轻缓,如山中溪流,又如林间微风,说着嘴角浮出一丝温柔又悲凉的笑意:“还有泠风,他志趣高远,温和恬淡,就算我故意打扰他弹琴的雅兴也从不计较。然而我却记不住他的细致容貌,只是每当清风朗月寒冬飞雪时便会想起他……我时常在想,倘若当时知道有一天会是这种分离,一定会对他再好一点……”
“据说鸢舞通灵,花开九天,花落九天,是人间盛美之景,还能使愿望成真……可我从未见过。”
“如果见到了,一定会令你惊叹的。”千慕羽神情飘忽,恍如回到当年,鸢舞树下,飞花似梦。她说:“芜澈柔静善良,总喜欢花草树木和小动物。我记得那时她的愿望是‘愿世态安稳,无人颠沛流离,每只动物都能被善待,每株花草都能被珍惜’;泠风的愿望是‘经天纬地,济世安民’;而月倾,只是静静地倚在树下,什么也没说。”
“那……”沐抒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千慕羽没在说下去。目光飘远,似隔了一层水雾,仿佛看见那个美如清风明月般的少年在大雪纷飞中低下头来,微笑着对她说:“慕羽,回家。”
沐抒也就没再问下去。
“经天纬地,济世安民。”他轻声重复了一句,“这样的话当真是年少轻狂又令人肃然起敬啊!”
千慕羽微微地笑了起来,冰雪般的容颜衬着淡淡的阳光,有种说不出的静谧朦胧之美,她说:“你也一样。”
“?”沐抒偏转头去,以一种询问的神态。
她说:“令人肃然起敬。”
十年来,他走遍天阙各地,救人无数,助人无数,收到的仰慕和崇拜、感激和赞美也无数,却没有哪句话像此刻一样令他心神荡漾,怦然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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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楼阁上,羲乘对骖空说:“派人跟着那只琉璃鸟。”
在得知芜澈醒来的消息后,他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问那夜荒岭的笛声是怎么回事?嗜血蝠灵是不是她召唤的?与暝谷护法又是什么关系?去璃歌坊做什么?
芜澈承认笛声是她吹的,蝠灵是她召唤的,曲子是哥哥教的,确实是来自暝谷,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璃歌坊——她说是因为那天尊主和哥哥都没在,她无意间触动了阵法机关被弹出了谷外,找不到路,然后流落街头被人下药卖到璃歌坊,再后来就遇到音心。
问到暝谷的地貌与方位、还有入口在哪里时,却她摊摊手睁着无辜的双眼说:“我也找不到哥哥找不到回去的路啊!”
然后骖空就见到他黑着脸出来。
要么她在说谎,要么真的是对那里一无所知。
暝谷,暝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个被称作尊主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