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横波，本名顾媚，字眉生，号横波，人称横波夫人，秦淮八艳之一。顾横波性情豪爽，工于诗画，尤善画兰，时人称其“眉兄”，崇祯十四年嫁进士龚鼎孳，后龚鼎孳降清并做到礼部尚书，顾横波接受诰命，被封为“一品夫人”。她是秦淮八艳中地位最显赫的一位，康熙三年病卒，龚鼎孳在北京建妙香阁纪念。}
一、寒窗静
在车水马龙的南京城内，人们说笑着往一处小楼而去，就在他们将要的目的地，一名女子正在数人的围观下，提笔作画。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虽年少，面貌却并不青涩，一双眼媚意天成，挽成螺髻的青丝上，点缀了十来颗小指大小的明珠，在发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身上的衣衫也极考究，玫瑰色的锦袄上，绣了繁复华丽的花纹，锦袄下系了一条藕丝锻裙，衬托得整个人艳丽无比。女子虽被众人围观指点，却没有忸怩之态，一副墨兰一气呵成，惹来众人连声叫好。
“我就说嘛，我家的姑娘，哪样儿不是出挑的？”一个中年妇人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看着被人围住的年轻女子，满意地点着头。
“那是，妈妈您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若不是妈妈其中，姑娘哪里能有今日，”站在中年妇人身旁的小丫头附和道。
“就你嘴甜，话说回来，若不是眉生聪慧，我便器重那也是白费，”妇人眯起眼睛，“今日客人们给的赏钱不少呢，明日我再替眉生做几套新衣裳去。”
“妈妈可真大方，什么时候也能给我做一套呀？”小丫头讨好地看着妇人。
“呸，等你能给我赚大钱的时候吧，”她冲小丫头啐了一口，“好好服侍着你家姑娘，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拿你是问，她可是我的宝贝。”
小丫头撅着嘴，冲妇人做了个鬼脸，回头看看人群中的女子，羡慕地叹了口气，嘟哝道，“姑娘，老天可真不公平啊，什么好事儿都让你占了。”
“今日这副兰花，同往日一样，价高者得，买中的由眉生陪酒三杯，”顾眉生妩媚笑着，冲不远处笑得眯缝起眼睛的老鸨眨了眨眼。老鸨立刻叫了伙计将兰花图挂到厅堂中央，围观的人顿时如炸了锅一般，掏钱的、叫喊的，热闹非凡。
“妈妈，依往常的，卖画的钱，分我两成，”顾眉生凑到老鸨耳边，“您赚得够多了，总得让我多些零花，不然打扮寒酸，损失大的可是您呢。”
“哎哟，又没有说不给，”老鸨横了她一眼，“咱们娘俩还分什么彼此，有钱一块儿赚一块儿花，我把你从小养到大，等我去了，这楼都是你的，你这会儿跟妈妈分这几两碎银子，也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若我懒懒散散，妈妈能赚的也只有几两陪酒卖笑的钱，能有多少？这附近烟花女子还少吗？每人分一点，还有多少能到妈妈口袋里来？妈妈心肠好，由着我过日子，所以，得好报了嘛，我一幅兰花抵得上别人侑酒一月呢。”顾眉生有些傲慢地看着厅堂中竞相购买的人们。
“就说是咱们娘俩命好嘛，他们都说你的画不比那马湘兰的差，可是论姿色，那是不知道胜了多少去呢。”老鸨笑得花枝乱颤，“你是不知道，我听到这话多得意，别的老鸨子看到我，都羡慕得恨不能杀了我去，哼，这种好日子她们想都别想，秦淮河独此一家。”
“妈妈，若是我哪天选个人嫁了，您可会乐意？”顾眉生绕来绕去，终于说到了正题。
“你可别打这主意，我诚心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做个黄脸婆的，别说糟蹋你，也糟蹋了我的心意呀，绝对不成。”老鸨子摆摆手，“你若真有那心思，万两黄金赎了你去，我从今往后衣食无忧，倒也可以，不过话说话来，姑娘，这价码，若不是皇亲国戚，可没有能把你带走的。”老鸨提出了天价的要求，以此绝了顾眉生赎身自去的念头。
顾眉生笑笑，并不回答老鸨的话，只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样子，走向刚刚重金购买了兰花图的客人。
曲终人散，到深夜时，小楼中的客人都尽数散去，回到房中卸下首饰的顾眉生，轻拍着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容颜看上去颇有些无奈。
“姑娘，那兰花又被人几百两银子购去了，妈妈少不得赚一大笔，”丫头站在身后，羡慕地说道。
“她养我成人，为她赚些养老的钱，是应该的。”顾眉生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这日子要过到何时，对着那些人，笑得脸都僵了。”
“哎哟，要是我能挣到那些银子，笑得送命都愿意，”丫头翻个白眼，“可惜我没姑娘好命，姑娘若是厌烦了，不如日日画兰花，算算，每幅就是几百两，如此不到一年，就有数不清的钱财了，到那时候，姑娘想做什么都行。”
“哼，你说就你这脑子，即便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不过是多卖几个人家罢了，”顾眉生没好气地骂道，“日日都能有的东西，别人还稀罕？”
“哦，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个呢，难怪姑娘十天半个月才肯作画一幅呢，”丫头恍然大悟，拍拍自己的脑袋吐了吐舌头。
“给你，留些体己钱，不管以后咱们在不在一处，有钱财总能好过些。”顾眉生从面前的梳妆盒里拣出一副秀气的珍珠耳坠，“可别弄丢了，我并不是日日都有能给你的东西。”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大好人，”丫头拿着耳坠在耳朵边比划，欣喜不已。
“好生收着，你若戴出去叫妈妈知道了，她不但要收回去，还会骂我呢，那我以后可是连个铜钱都不会给你了，”顾眉生吓唬道。
“知道了，姑娘，我去给你打盆热水来泡脚，好去去乏，”丫头赶紧将耳坠放进腰上的香囊里，嘻嘻笑着往门外跑。
趁着四下无人，顾眉生蹲下身，将袖中几锭银子飞快地放进床下的黑色木盒中，自小在在青楼长大，看尽了虚情假意，尽管她没有受过欺骗，却不得不未雨绸缪，不管日后在何处生活，靠自己总比靠别人实在，起码，没有人会欺骗自己的。
“姑娘，姑娘，”丫头拎着空盆跑了进来，“快去看看吧，老鸨子领了个比您年长的女子进来，哭得好不伤心，跟死了爹娘似的，”丫头慌慌张张嚷道。
“什么死了爹娘，是不是从前打咱们这儿出去的？你看着可眼熟？”顾眉生站起身，看着比自己小了三四岁的丫头，对方愣在门口，傻傻地看着自己，“哎呀，被你一嚷嚷，我脑子也不好使了，你来这儿才多久时日，哪里知道，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在妈妈房里吗？”
“是呀是呀，正嚎着呢，可悲了，”丫头挠了挠头，“那脸都花得像个唱戏的了，我即便见过也不认得呀。”
顾眉生懒得理会丫头的罗嗦，提了裙摆赶紧往老鸨的房间走去。
“云袖姐姐，可是你吗？”顾眉生踏进房中，只见老鸨一脸愁容，身旁坐着的女子看上去分外眼熟，似是两年前从良的姐妹，只是顾眉生不敢断定，那梨花带雨的脸上，满上青紫，实在不忍细看。
“妹妹，”云袖看到顾眉生进来，想到自己当日从良时的风光，如今凄凄惨惨，又羞又气，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妈妈，这是怎么回事？”顾眉生看向老鸨，却见老鸨也是一脸无奈，“姐姐是受了谁人的欺辱，我倒有些熟识的客人，认识江湖上的朋友，不说伤筋动骨，吓吓也是好的。”顾眉生素来豪气，性情洒脱，见到云袖难堪，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小祖宗，你可别添乱，她还指望着回去呢，你若是一闹，岂不绝了她的后路。”老鸨子赶紧出言制止。
“都伤成这样了，若是还能回去，哪里会奔到咱们这儿来，”顾眉生轻拍着云袖的肩膀，宽慰道，“想当初，姐姐是多清秀雅致的女子，性情又好，怎会遭受如此不堪？”
“云袖，你也别顾着哭，都是自家姐妹，断不会嘲笑你，说说事情的原委，看看咱们替你想点什么法子，”老鸨看着云袖，叹了一口气，“你总憋在心里也不是办法。”
“我实在难以启齿，当日以为遇了好人，为了从良，还背着妈妈积攒私银，巴巴指望着能离开，没想到，那个人不但辜负我，骗我钱财，如今还不管不顾，他家的正妻待我比粗使丫头还不如，轻则辱骂，重则毒打。”云袖抽抽搭搭，好不心酸，“年前我怀了孕，那正妻使人害我，滑了胎遭了罪，还污蔑我品行不端，打算将我送到祠堂去，我没有办法，虽然想要为自己伸冤，可是一想到自己从前的身份，百口莫辩，只好连夜逃了出来。”
“那你怎能回去？岂不是死路一条，”顾眉生看着老鸨，“妈妈，给云袖姐姐找个安顿的地方吧，日常用度从我的花销了出便是了，她没有亲人，此番若回去就是送死，妈妈也不忍心的。”
“日常开销能用几个钱，我也不是承担不起，”老鸨子听云袖一说，不免伤感，陪着落了几滴眼泪，“只是，往后可要怎么办？总得想想将来啊。”
“妈妈若不嫌弃，就留云袖在这里给您端茶倒水吧，”云袖俯身拜倒，攥着老鸨的胳膊伤心不已，“能苟活便行，不敢奢望别的。”
“我，唉，这端茶倒水都有小丫头做着呢。”老鸨想到要多一个吃闲饭的人，有些为难。
“妈妈，不过多副碗筷，您日常有人陪伴，也不用寂寞，云袖姐姐懂规矩，比新来的小丫头总是利索得多，先留下，往后再说嘛。”顾眉生赶紧帮着说情。
“罢了罢了，我虽然不是做善人的，可总归数年感情，往后若有苦日子，也得一同捱，你可要记好了。”老鸨叹息道，“今日晚了，你就在我塌边铺床被子，将就将就，明日再与你收拾个房间住下。”
“多谢妈妈，多谢妹妹。”云袖咬着唇，拜谢面前的两人。
“姑娘，那哭哭啼啼的真是从前打咱们这儿出去的花魁？”丫头好奇地打听道，“听说从前嫁得极好，那边有钱有势呢，怎会落得今日光景。”
“哼，世间男子有几个真心，”顾眉生冷笑，“所以我倒愿意过现在的日子，看得惯便同他结交，不投缘就不去搭理，自己总能有个选择，若是从良，一旦识人不淑，就连退路都没有了。”
二、心相忆
见惯了身边来去宾客的嘴脸，顾眉生的心越来越冷，她依旧会往床下的黑箱子里攒钱，却不知道自己攒到多少才算足够。三四年时间，有不少的男子有心迎娶，她都冷冷拒绝，顾眉生是聪明且冷静的，从良的结局不一定会美好，云袖当时的境况是最好的证明。有时辛苦无奈，她也有远离风尘的想法，不过却并不是为了某人，她只想要一份清净自在，随心所欲，一人足矣。
在对顾眉生心仪的宾客中，有一个年轻公子很是执着，他与顾眉生相识三载，一有时间便来小楼捧场，且出手阔绰。他样貌英俊，还是名门之后。这样的身份地位让许多年轻姑娘趋之若鹜，但唯独顾眉生不屑一顾。其实，顾眉生也并非没有动心过，男子的才情和样貌都出众，她也是个平常女子，没理由不会被吸引，只是，想到云袖的遭遇，她便有些退缩。
“眉生，你我相识已有三年之久，你何时能点头？”刘生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女子，她的心思永远都捉摸不透。
“既然已相识三年，我倒想问问，你给我的承诺是什么？一晌贪欢？还是露水姻缘？”顾眉生挑起眉，看着面前眼神有些飘忽的男子，“你是要我答应做妾还是做情人，或只是做迎客的妓女？”
“眉生，我没有那样的意思，老鸨也说了，你是洁身自好的，我苦苦追求正是看中你的品质，这三年我真心以待，自然是要为你赎身，”刘生赶紧解释。
“赎身？万两金你拿得出？”顾眉生嘲笑道，“只怕就算你有，你那母亲与正妻也是不肯的，到时候我欢欢喜喜跟了你去，若是到头来凄凄惨惨，你要如何补偿呢？”
“我可以另筑别屋，与你一道生活，”刘生急切地说道，他的母亲与正妻根本没有同意他纳青楼女子为妾，只是因为自己确实喜爱，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对策。
“世家子弟，少不得将来要靠爹娘，你都要看着他们的脸色生活了，我还能活得多痛快？你去吧，往后不要再来了，看在你倒是一片真心的份上，我与你结交三年也算对得起你的情意。”顾眉生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就当是眉生辜负了公子。”
“眉生，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素来洒脱，应该知道名分是虚无的，两个人相守一生，有情有义不就足够了吗？”刘生还想争取，“你也说世间男子真心的不多，为何就不能撇开其他的，顾念我三载真情呢？”
“既然名分虚无，你不如离家如何？万两金，我筹措筹措，也不是没有办法，你抛却身份地位，与我清苦相守，可否？”顾眉生的脸上，满是戏谑的表情。
“我，我，”刘生支吾着，尽管不舍顾眉生，可是想到要抛家而去，他立时慌了神，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从未想过。
“你看吧，这样怯懦的性子，还想要与我携手，我哪里看得起，”顾眉生冷笑，“你走吧，我们缘尽于此，以后不要来了，彼此都不要浪费了光阴，你要守着你的家人，我要赚足我的银子，两不相干才是最好的。”
“眉生，”刘生竟流下泪来，“让我离家时万万不能，可是让我不再见你，也是绝难做到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