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带她见客户。三个人点了牛排,要了红酒。老兔子没搞清状况,以为我带了个公关小姐,不断拿眼打量肖丽,表情色迷迷的,又淫荡又猥琐。我心里极不痛快,催着肖丽匆匆吃完,搂着腰送到电梯口,说你先回家,我跟贺老板有事要谈。她十分温柔:“你早点回来,开了一天车,肯定累坏了。”我点点头,走回去直接跟老兔子摊牌:“杨红艳的案子二审立案了,你先把律师费打过来吧。”他瘪着脸答应,又问我任红军的事怎么办,我抽了一口烟,先给他打预防针:“找到人很简单,不过你这八百万有点悬,你也知道任红军,这王八蛋是天生的败家子,手里有了钱,那还不胡天胡地的乱花?现在又出了国,一嫖二赌三购物,至少花掉你一百万!”他呆若木鸡:“那……那怎么办?”我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这么多天过去了,弄不好这八百万连一半都收不回来。他呆坐半晌,忽地一握双拳:“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抓到他!就算一分钱没有,我也要抓到这个骗子!”我心里有底了,陪他牢骚半天,慢慢把话头转到杨红艳身上:“前两天我在电视台见到她了,你眼光不错。尤物啊,真他妈迷人。”他咂咂嘴:“说心里话,我一点都不后悔,那一百八十万……其实不算亏。”我一拍大腿:“不亏!我是没那么多钱,否则我也掏个百八十万过过瘾。”他嘿嘿地笑,忽然忧伤起来:“可惜这臭婊子没良心,唉!”
我倒了杯酒,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场。现在执法人员最喜欢他这号傻有钱的,一没见识,二没关系,一棍子下去满身哆嗦,寻个由头逮起来,怎么诈怎么有。上次参加胡操性的家宴,我把他和杨红艳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满堂哄笑。首阳分局的陈局长啧啧叹息:“这王八蛋有意思,老魏,什么时候带他来见见我!”这话耐人寻味,我是有心人,当然明白,跟他笑谈半天,彼此深有默契。
我拍拍老贺的手:“算了,别想她了,想玩明星还不简单?我认识一个唱歌的,长得比杨红艳还漂亮,个子高,身材好,尤其是胸围,我的天,简直就是头奶牛!”他两眼放光:“那……那要多少钱?”我说看你怎么玩了,长包下来,一年不过几十万;短期合同,一晚上也就一两万。他直咽馋唾:“叫来,叫来!”这事不能答应太快,得吊吊胃口,我呷了口酒:“人确实漂亮,又性感,不过这么晚了……”老兔子倒也明白:“别装了,你肯定有办法!我明天就把律师费打给你。”我笑起来,随手拨通孙刚电话,他接得极快:“哎呀,大律师,什么事?”我说有个老板想找个美女聊聊天,你把上次的杨心薇叫来吧。他十分惊奇:“你怎么不直接给她打电话?”我说一客不烦二主,这事怎么能绕过你?吃水不忘掘井人嘛。他没听出我的意思,哈哈大笑:“没问题!马上就给你安排过来。”
老贺十分兴奋,我笑眯眯地挂了电话:“成了!你下去开个房,一会儿我让她直接上来。”他嘴巴大张:“这么直接?”我说都21世纪了,什么不得讲究效率?去吧去吧,美女马上就到了。他咧着嘴下楼,我优雅地切着牛排,心里忍不住得意起来。很快杨心薇到了,我把任务交代清楚,她极其尴尬:“我可不是……不是随便的女人,我只跟有感情的人做做做……做那事,没感情,不行!”我心里冷笑,一个劲夸老贺有钱:“这个可不简单,大老板!几千万的身家!”她脸更红了,眼睛不停眨巴,我懒得啰唆,说你现在年轻貌美,该堕落赶紧堕落,别等到人老珠黄,想堕落都找不到行情。说着一把推进电梯,大声鼓励她:“别跟他客气,开口就要一万,不,两万!”
这事成了。老贺没什么,嫖娼不过罚几千块,对他来讲只是毛毛雨。孙刚就比较麻烦,容留、介绍卖淫罪,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就算能找到大佬帮他说话,把实刑改成缓刑,至少也得花个十几万。这王八蛋本就潦倒,这下足够他倾家荡产了。我慢慢地品着酒,心里无比痛快。肖丽发了条短信来,还是催我早点回家,我笑眯眯地回复:最多两个小时,今天一定回家睡。她回了一长串的笑脸符号。我看看时间,估计楼上正戏开演了,从包里翻出陈局长的名片,刚要拨号,手机震震地响起来,来电显示:王小山。
“你躲得挺快啊。”他说。
“到乡下给我妈过生日去了,你找我?”
他冷笑一声:“还是个孝子!那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装傻:“我这两天一直在乡下,出什么事了?”
他声音一下高了:“少他妈跟我装蒜!我问你,那小子是不是你弄出去的?”
装傻就装到底,我做大惑不解状:“哪个小子?弄到哪儿去?”
他火了:“陈杰!是不是你把他弄出去的?”
我大惊失色:“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这他妈怎么办?”
我演得太像了,他也怀疑起来:“真的不是你?”
我连连捶打胸膛:“天地良心啊,你这么聪明的人,想想还不明白?就为了一百五十万,我他妈连命都不要了?那小王八蛋一出来,我死定了!”
这话说到心坎上了,他喃喃自语:“那会是谁呢?他妈的,公安局长亲自批的条子!”
我摇头叹气:“完了,这下完了,你不是说好要把他弄死吗?你那么老的江湖,唉!怎么可能是我?我哪来这么大面子?给人家局长舔鞋都不要!”他呼呼地喘着气,忽然问我:“那你估计是谁?谁有这么大的手面?”
我沉吟半晌:“说不好,不过有一个人嫌疑最大。”
“谁?!”
“你记不记得我们所那个邱大嘴,专办刑案的那个?”我慢慢地说,“他跟公安局关系最好,上次去陈杰家就是他搞的鬼,这次……”
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海亮,是个晴朗的秋日下午。天高云淡,黄叶飘零,我们在石崖上谈了整整三个小时,这和尚口若悬河,时有妙语:“草木皆有佛性,菩提不外人心。”“不躁不亢,不佞不媚,是为君子。”我啧啧叹服,当时就拜了师。黄昏时一起用了素斋,到他的房间继续畅谈,海亮越发得意,从人间婆娑世界讲到东方琉璃世界,又从东方琉璃世界讲到西方极乐世界,三世佛招之即来,百金刚效命麾下,更有大神通、大造化、大法力,祭起法宝就能丢翻美利坚。说到兴起处,这和尚秃头锃亮,缁衣生尘,山峦间花瓣乱飞。一直聊到很晚,我起身告辞,刚下楼就停电了,满山漆黑,我有轻微的夜盲症,在夜里跟瞎子差不多,只好上去找他借手电筒。这和尚刚点上蜡烛,我告诉他:“师父,外面太黑了,看不清路。”他嫣然而笑,忽地一口吹灭了蜡烛,慢慢地对我说:“去吧,现在外面不黑了。”
那夜里我异常感动,以为找到了那个东西:外面即是里面,我心即是世界。心中有光,眼前就有光;心中无路,脚下就无路。不过现在我知道那一切无非骗局:黑夜茫茫,你不能指望秃驴发光,他自己也只有一根蜡烛。
两天开了三个庭,晚上还要到电视台做节目,忙得焦头烂额。这三个案子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可以说是赢定的官司,一千一百多万眼看着就要到手,想起来就高兴。做完节目回律所,路上哗哗地下起了雨,我开得极为小心,半天才回到办公室。周卫东正埋头整理案卷,旁边的打印机吱吱作响,那是最高法院网站上最新的司法解释。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太晚了,回家吧,明天再说。”他满面堆笑:“今日事今日毕,就快完了。”说着递来一个信封:“刘亚男来过了,这是她还您的。”我接过来捏了捏,问刘亚男怎么说,周卫东吞吞吐吐地:“她说……她说……你是个禽兽!”我哈哈大笑:“对付禽兽,就得用禽兽的办法!你说对不对?”他也笑:“师父,你这一手太毒了,一剑封喉啊。”我笑眯眯地盯着他,周卫东目光闪烁,忽地岔开话题:“哦对,孙刚被抓了,你知不知道?”我装糊涂:“他犯什么事了?”他低头整理打印好的文件:“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容留、介绍卖淫罪,他爱人给我打电话,师父,你说我管不管?”
我脸一沉,大声喝令:“不许管!让他老婆给我打电话!”周卫东愣住了。我转身往外走,心想这小子道行够高的,办个劳动纠纷都能把客户撬走,前前后后瞒了个死,真不愧是我的传人。这不是好苗头,律师行最怕这个,看来以后得多留心才行。
电梯正在养护,只好走步梯。快到六楼了,突然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一个女人低声倾诉:“我不是要房子!我只是……只是想你跟我说话!我们还是不是夫妻啊,志明?这么多年了,你……”我无声地挪了两步,看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顾菲哭得浑身乱颤,老潘仰面向天,眉头紧皱,状如万箭穿心。我上不得下不得,只能静静地看着。顾菲哭声渐小,抽抽搭搭地问:“陆中原说还要整你,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啊?”老潘长叹一声,慢慢地扭过头来,正好与我的目光相遇。反正躲不过,我几步走到近前,说不用怕他,你一不行贿二不吃请,而且早离了审判口,一个档案管理员有什么可整的?他们俩倏地分开。顾菲擦擦眼泪,说没那么简单,他审了那么多年案,得罪了多少人?陆中原说要找当事人和经办律师投诉他,现在已经开始搞了!我心里一沉,想陆老板也太黑了,事情很明显:天下没有绝对公正的官司,肉里挑刺,眼中寻沙,总能找出毛病来。律师都是人中之贼,只要法院给个暗示,哪有见落水狗不打的道理?一告二闹三请愿,一点小事也能搞得民怨沸腾,到最后老潘肯定没有好果子吃。我转了转脑筋,说树挪死,人挪活,要不你活动一下吧,我认识高院政治部的颜常山,你准备点东西,这两天我带你见见他。老潘十分不屑:“我要肯走后门,何必等到今天?你不用说了!我一生堂堂正正,不信他敢把我怎么样!”
三个人都不说话,外面雨势愈急。我要送他们,老潘惨淡一笑:“你走吧,我跟小菲还有话说。”我摇摇头上了车,看见他们俩依偎着渐行渐远。夜雨凄凉,那把伞太小了,老潘只知遮挡他的小菲,浑不顾自己身处风雨,淋得半身尽湿。
那是一个誓言,他说过,会一辈子保护她。
我欷歔不已,在滂沱大雨中缓缓开行,手机响了一下,断了,接着是嘀嘀的短信声,杨红艳问我:任红军答应出来见我,下一步做什么?我干脆拨过去:“你们约在哪里?什么时间?”她说周末下午六点,在东郊苍凉谷的度假山庄。我算了算路程,直接下令:“你按时赴约,记住,一定要拖住他,至少两个小时!”她嘟嘟囔囔地:“那么久啊?他要起坏心怎么办?”我说你们老相识了,坏就坏吧,又不是没坏过。这事办完,我保证老贺不再烦你。她无言以对,无声无息地挂了。
回到家已是深夜,肖丽还没睡,一见我就扑了上来:“陈……陈杰!”我心里一抖:“陈杰怎么了?”她满脸惊慌:“他刚才就在门外!”我汗毛倒竖,把门上的锁全都锁死,隔着门镜静静地往外看,什么都没看见。转身问她:“陈杰来干什么?”她嘴唇直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他肯定疯了,一个劲儿地砸门,还说……还说要杀了你!”我定了定心神,说没事,不用怕。心想这小王八蛋真是活腻了,前脚刚逃出鬼门关,后脚就来主动找死。
我一生常处险境,周旋既久,练成了两大绝招:一招叫做“草船借箭”,一招叫做“吹火烧山”。前招是善用资源,在旋涡中浮沉,总有落水之日,这时不能慌,一定要抱紧大树,能爬多高爬多高。后招是嫁祸江东,事事预留地步,一旦灾祸上身,要在第一时间找到替罪羔羊。这事我早有准备,一直在王秃子面前造邱大嘴的谣,说邱某心如蛇蝎,坏事做绝,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满城人渣都是他小舅子。公安局就是他开的,只手遮天,随时可以调出一个野战军来,想灭谁就灭谁。现在顺势一推,王秃子深信不疑,接下来就看他们如何斗法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谁死了我都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