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秋回来的时候,程寻寻正由请来的全福人吴婆子梳着头发。
吴婆子父母健在,子孙满堂,一家子从未有过争吵之事,最是和乐融融,是当地最有福气的人。
她乐呵呵地给程寻寻梳头发,嘴里说着吉祥话:“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
程寻寻看着镜中的自己,香腮似雪,朱唇轻点,配上额间的金色花钿,很是华贵柔美,只是那一双眸子中是掩不去的担忧,一点也没有新嫁娘的喜气。
兰秋走到程寻寻的身后,与镜中的她对视,微微地点了点头。
程寻寻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心中的那块大石似乎轻了许多,她看回镜中的自己,安安静静地坐着。
梳妆盘发后,程寻寻由兰秋服侍着进里间换衣,几个丫环想要跟上,却被兰秋拦下。
“小姐不喜欢人多,现在时辰尚早,由我和霜序来服侍即可。”
她不容置疑地关上里间的门,然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屋里,站着两位新娘子,妆容与发饰皆相似,连容貌都差不了多少,若是只看脸,兰秋一时间也不能很快分辨出来,到底哪个是程寻寻。
程十四娘由霜序扶着,已经换好了大红的嫁衣,只是头微微低着,整个身子一如既往地瑟缩着。
这副样子,只要揭了盖头,虽然短时间内不能确认,她并不是程寻寻,但一下子就会引起怀疑的。
程寻寻走过去,两只手搭在程十四娘的肩膀上,让她看着自己。
“姐姐,你要记住,从此刻开始,你就是我。”她眼睛紧紧地看着程十四娘,“我们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我明白,只是…我还是害怕。”程十四娘一副要哭的模样,“十五娘,我哪都不如你,我怕嫁过去后,徐大人会厌弃我的。”
“徐大人只见过我一次,只是为我这张脸而上门提亲的。姐姐温良贤淑,嫁过去后不用装作是我,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
“做我自己……”程十四娘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对,做你自己。”程寻寻对她点点头,“姐姐以后就是徐大人的正妻,要有当家主母的样子,在徐家,谁都不敢小瞧了你,你就是徐府最尊贵的女人。”
程寻寻见她的眼神渐渐坚定,继续说道:“姐姐,你从未不如我。你别忘了,这个法子还是你想出来的呢,姐姐很聪明的。”
“十五娘……”
程十四娘听到这儿,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从未有人夸过她聪明,但这个法子确确实实是自己想出来的。
既然是自己的法子,就算出了问题,也绝不后悔。
程寻寻三人见她打起了精神,皆松了一口气。
偷换新娘这个法子中,程十四娘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若是她出了差错,极有可能满盘皆输。
“姐姐,兰秋和霜序会陪你一起嫁去徐府。”她看了两个丫环一眼,“兰秋谨慎,霜序机敏,到时就算你有什么不会,她们也会帮你的。”
“再说,再不好也比嫁给堂哥强呀。”程寻寻说完最后一句话。
程十四娘一下子挺直腰背。
是了,就算徐大人厌弃她,她也依旧是正妻。
况且徐府是书香门第,定不会像堂哥那般,用一些下作手段对付自己。
她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连脸上也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辉来,眉眼间也有了些喜气。
程寻寻也放心不少,程十四娘这边解决了,接下来就是救出阿照和逃离程府了。
“兰秋,快来帮我换衣服,还有霜序,帮我把头上的凤冠拆下来给姐姐戴上。”
两个丫环在屋子里忙活起来,却并不慌乱,从容不迫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霜序给程寻寻拆头饰的时候,她看到程寻寻在镜中看了自己一眼。
这眼神她并不陌生,几日前的夜晚,她就曾看过。
那天晚上,她值夜。
程寻寻一如既往地在书案前练字,而她则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百无聊赖。
她看着程寻寻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服侍的这位小姐挺好的。
就比如说,别的小姐就绝不允许丫环在自己面前坐着,而程寻寻就很体恤她和兰秋,屋里特意备了把小杌子,供她俩坐。
而且别的丫环值夜的时候,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免得因为没听到主子的吩咐而受到责罚;但是给程寻寻值夜却可以很放松,若是她看到你睡着了,便不会叫醒你,有什么需求就自己去做。
或许就是因为程寻寻的好性子,才把她以前惯得任性妄为,连主仆尊卑都忘到脑后了。
好在舅舅的话点醒了自己,让她不再那么浮躁,才慢慢感受到程寻寻对她和兰秋的好。
“霜序。”
霜序的思绪突然被拉回来,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怔愣。
程寻寻不禁笑了:“你若是困了,便早早地去睡吧,我这不用人服侍。”
“奴婢不困,刚刚只是晃神了。”她有些慌乱地说道。
程寻寻不再看她,边练字边同她说道:“我看你这几日,似乎平和了许多。”
霜序听她这么说,有几分不安:“往日是奴婢太过心浮气躁了,如今正在改,也在学着兰秋做事。”
程寻寻顿了顿笔:“浮躁这个毛病,是得改改。但也不用处处学兰秋,你自然有你的好处。”
霜序没想到自己会被夸,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你可想陪我一同嫁去徐府?”程寻寻看着她,语气温和,“说实话,我不会怪你。”
霜序斟酌了下言语,带着几分小心:“奴婢自然是想的,只是以前仅仅因为徐府富贵,还能去京城见见世面。如今则是……”
“如今则是什么?”
霜序跪了下来,语速极快地说道:“如今则是因为小姐对我们好,奴婢相信只要好好跟着小姐,小姐定不会亏待我的。”
程寻寻停了笔,表情有些严肃:“若你以后跟着的主子,不是我呢?”
“小姐这是什么意思?要赶奴婢走吗?”
霜序听她这般说,满心以为她不愿带自己去徐府,要把自己分配给别的小姐,不由有些紧张。
程寻寻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误会了。
“你先起来,有件事我得同你说,或许还需要你的帮忙。”
霜序有些疑惑地站起来,听程寻寻叙说自己的打算,听她讲那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事情。
到最后,程寻寻便是用那个眼神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半点强迫和威胁,有的只是担忧和恳切。
就是那个眼神让自己答应下来。
她当时想,程寻寻是真的和其他小姐一点也不一样,不用命令,就能让人顺从她的意愿做事。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有一股令人信赖的力量,让人相信,她绝对不会害自己。
此时,霜序看着镜中的程寻寻,轻声说了句:“小姐放心。”
这四个字的力量让程寻寻的心安定下来。
对于兰秋,她从不担心。
因为兰秋自小就陪着她,是她最亲近的人,只要是自己的吩咐,定会不余遗力地去做。
但是霜序是后来派给自己的,起初自己是有些防着她的,真正交心也只有那晚的谈话。
霜序身上,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程寻寻不知道让她跟着程十四娘去徐府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既然她此时此刻是诚心诚意的,那自己就信她。
程寻寻换上家仆宽大的衣服,用家丁帽把头发收起来,又在脸上、脖子和手上都涂了一层灰扑扑的粉,只要稍稍低头,与寻常家仆看不出什么区别。
门外喜娘已经催妆三次,到了必须分别的时候了。
程寻寻看着程十四娘,又看了兰秋一眼,只觉得心里还有许多的话没说,却不知道该先说哪句。
最后她像往常那般笑着说道:“我们都要好好珍重自己,以后的路虽然不同,但一定都要走得精彩。”
她给程十四娘盖上红盖头,躲在门后目送着一群人簇拥程十四娘她们离去。
随着新娘子的离开,这个她住了许多年的院子,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然后走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