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宁城内,晚秋客栈。
一人一骑,在门口停下。来者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身上一袭麻布黄衣,领口像是一张狐皮封了裳口,几撮白色和黄色的狐毛若隐若现,身后一个细长的蓝布包裹斜跨在后背,不知是刀还是剑。
“客官,里面请,您是打尖啊还是住店啊”,门口的小二热情的招呼着。
这男子并未马上回话,探着脑袋在门口朝里瞧了一瞧,满脸憨笑着对这小二说道:“不急,先给我的马来些上好的精饲料,我自己进去找座便是”。
小二已然瞧出来者是一个实诚人,忙答应一声“好嘞”,一边向又熟练的向店内吆喝一声:“来客一人嘞,着急赶路嘞,里面好酒好菜招呼着嘞”。
这男子心中感叹一声,“生意人到底精明,连小二也如此聪慧,我只说给马喂些上好精饲料,他便已猜到我着急赶路”。不待男子走进,早有另一名堂倌前来招呼,“公子,这边请”,说着将那公子引到边角一个小桌坐下。
“就我一人,你这店里招牌的好酒好菜给我来些,别多了,够吃就行”。实诚人就是如此,不等堂倌追问已交代一番,少了许多的形式和排场。
“好嘞”,一边回答着,一边朝柜台吆喝一声:“乙字五号桌,一盘峨嵋栮,一份丙穴鱼,再加一壶荔枝绿”,说完又转身恭敬的对男子问道:“客官,您看够吗,不够的话您再自己点一份。”
“够了够了,这一路上,不是羊肉就是牛肉,今天我倒也尝尝合州的鱼肉,只是不知这丙穴鱼是什么鱼,荔枝绿是什么酒,可是真的好吃?”
男子的好奇勾起了堂倌的虚荣心,忙说道:“哎呦客官,这您得打听打听,这方圆几里,就属咱这小店的的峨嵋栮和丙穴鱼最好吃,曾经有一位客官尝过后,当即作诗一首,至今还挂在店内,您看”,说着用手往门口的墙上指了一指。
男子顺手瞧去,只见写着:
玉食峨嵋栮,金齑丙穴鱼。常思晚秋醉,未与故人疏。
男子一边欣赏着墙上苍劲的字体,一边不住的点着头,心中若有所思。
堂倌看了看男子脸色,稍有沉醉之色,又接着说道:“这荔枝绿更是一绝,用竹管酿制,兼旬方开,出酒之后可香闻百步,当年因杨贵妃喜爱此酒,便用荔枝赐名,称作荔枝绿。”堂倌又忙解释着。
男子接话道:“晚秋客栈,这名字在这诗的解释下,甚有意蕴”。
得到客人的认可,堂倌脸上已然露出得意神态,却抬头瞥见柜台上的掌柜一手停下来手中的算盘,一手抚着账本,两眼直直的蹬着自己,似有不满。
堂倌连忙恢复正经,对公子说:“额,客官您稍坐片刻,酒菜马上就来,我去招呼其他客官了”。
男子并不理会,两眼只是盯着墙上那副字画细细品鉴。
你若问这男子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一两句话也能交代一二。
他姓冉名贺,说是四川人,却从小在西域昆仑山长大。只因从娘胎了带来一种天生的寒热症,未有良药可解。其父所言,此病甚是怪异,隔代相传,且传男不传女,冉贺的爷爷就是自小因这寒热症,身体极差,没有活过三十五岁便早亡于世。其父翻遍族谱,唯有一本残书记载,“西域昆仑有一紫仙山,山上有一泉称紫仙泉,其泉水虽出自高寒雪山,却温润暖和,长年浸之,可医我族寒热之怪疾”。
那年冉贺只有四岁,虽说这祖传的寒热之症并不发作,但明显感觉小儿食欲不振,情绪异常,于是其父下定决心,不远万里寻上昆仑山誓要医好儿子怪病,免受早亡之灾。果不其然,历时一年,经历种种艰难险阻之后,终如所愿,具体详节,以后再表。
此时的冉贺已二十一岁,按照师父所言,从西域一路寻来。好不容易寻到师父说的茂州老家,哪知家中已有变故。
“常思晚秋醉,未与故人疏。父亲啊父亲,也不知家中变故你是否知晓,我这跋山涉水千里来寻你,不知能否寻见。”
正皱眉伤感间,街面一阵急躁马蹄声过,只听沿街商贩呼喊声此起彼伏。
“哎呦,我的菜”。
“我的儿啊,你没事吧,让你别出来街上玩耍,你就是不听,要真被那鞑子的烈马踢着了,你让娘该怎么过啊”。
街上谩骂了一会,马队也不理会,瞬间穿过街面不见踪迹,骂声渐止。
这时,原先饲马的小二骂骂咧咧的进门,又回头对着马队远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吐沫。
“呸,可恶的鞑子兵,占我河山,坏事做尽,早晚将你们赶出大宋”。
冉贺心中又是伤感一阵,这一路走来,路经大小村庄,皆被蒙古骑兵残杀虐害,蒙古骑生猛剽悍,诸多汉人远远看见,都早早跪下,不敢抬头。更有听说,甘陕一带的官兵也至如此,以至于蒙古骑兵不费一兵一卒便从陕西逼近四川,只是到了四川合州,蒙古骑兵止步不前已有一年有余。
这时,小二已将酒菜端来,有礼有节的摆在桌上。冉贺不急吃酒品菜,却是一把拉住小二问道:“小二,这遂宁城内怎么还有蒙古骑兵?莫不是遂宁已被蒙古骑兵占领?”
小二重新打量男子,谨慎说道:“公子,您,您这是从何而来,瞧您这装扮,不像是汉人装扮,您,……,您莫不是蒙古兵的细作吧?”
男子连忙笑道:“你别误会,我确实不是汉人,但您看我这装扮难道像蒙古人?”
“蒙古倒也不像,可您这问东问西,倒让人好生起疑。”
“小哥你别误会,我乃茂州人士,从小因体弱多病,便出走西域求药,不与父母一起生活,后从西域返回,六个月前回到茂州家中,哪知茂州已被蒙古骑兵占领,家中连带母亲三十五口人全被杀害。”(注释:茂州,即今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
“这蒙古骑兵伤天害理的事还做的少吗?你家被害确实值得同情。”
“害我全家的倒也不是蒙古人,我在家中找到母亲临走之前留的血书,才知害我全家另有其人,但我父叔二人已于十年前外出,未曾回家,据母亲信中所说,应是向东而行,跟了一个大将军为官,我这才埋了家人,从茂州东行,一路找到这里,想着能找到父叔二人,一起报仇雪恨。”
“原来是这样,实话跟您说吧,这遂宁城数合州府管辖,这鞑子兵已在城外山上屯兵一年有余,但合州府有余玠大将军主持抗蒙大局,蒙古骑兵从陕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唯独破不了这合州府,后蒙古兵占领过遂宁城,但在草原上奔跑惯了,哪能守住城,每次进城就被余玠将军围困,难于发挥骑兵优势,后这蒙古兵也就放弃在遂宁城驻军,也不敢进城骚扰,偶尔派三五个骑兵进城探探虚实,但余玠将军本就在遂宁城不驻军,若有蒙古骑兵来犯,从外围进攻,次次叫他有去无回,这一来二去,蒙古骑兵也不敢在城内胡作非为,偶有三五个进城也再无人理会,城内倒也安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蒙古人在城内偶尔来吃吃酒,倒也常见,只是正规的小店都不愿卖酒卖菜给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这才有了刚才一幕,鞑子兵在街上跑,但就是不敢烧杀抢掠。”
冉贺听完,心中对余玠将军不由生出一份敬意,又道:“这一路从西域走来,素闻大宋汉人文弱抵不过蒙古骑兵弯刀快马,这余玠将军看来果然是个人物。”
小二又道:“余将军在蒙古兵还没攻克陕西的十年前就已经有了预见,命冉琎、冉璞兄弟二人筑起一座钓鱼城,这冉琎、冉璞兄弟二人……”
话未说完,男子急忙打断:“你说什么,谁,谁筑城?”
“冉琎、冉璞兄弟两人啊,怎么了?”
男子愈发激动,站起来,两手抓住小二肩膀,再次说道:“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真是家父吗?”
小二被吓了一跳,慢慢用手拨开男子双手,已说不出半个字,只是瞪大眼睛,慢慢点头,说道:“我是说,冉琎、冉璞兄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