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东西千万不要捡……
——题记
1992年的初夏,当时我才六岁,父母出远门要回山东老家便把我交给了姥姥代为照顾。姥姥家有一间茅草房,那会儿小舅结婚,姥姥将中间堵死改成两间草房,大一点的作为舅舅的婚房,小一点的姥姥自个儿住。
老人们都有一个通病,或许是她们年轻时苦日子过得多了,平时最见不得的就是浪费。我记得那天阳光明媚,中午时姥姥拉着我去市场买菜,路过一个垃圾堆时姥姥停住了脚步,她猫腰在一堆破烂里翻了翻,翻出了一双袜子,红色的,脚尖的位置破了两个洞,袜子的上面绣了两个小人,挺诡异的。
“这么好的袜子咋就给扔了呢?”姥姥叨咕着将袜子塞进了兜里。买菜回来后,姥姥坐在炕头,拿着针线仔仔细细地将袜子上的两个破洞补好了,像是捡到宝似的穿在脚上给我看,嘴上还说:“这袜子色儿多新鲜,肯定是哪家大姑娘扔的。”
其实那袜子一点也不好看,特别是袜子上面的那两个小人,绣的特难看,它们的脸煞白煞白的,嘴角上扬……
“姥姥,把它脱了吧!”晚上姥姥哄我睡觉时还穿着那双袜子,我讨厌地看着姥姥脚下的袜子,特别是上面的小人,它一直在看着我笑。
“这孩子。唉!你们这一代啊,永远都不懂得勤俭。”姥姥慈祥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意味深长地说:“姥姥像你这么大时,别说是袜子了,有时连衣服都没得穿。我记得有一次啊!姥姥点火时不小心烧到了扔在炕头的衣服,因为这事儿姥姥的妈妈哭了一整晚,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布剪下来补在被烧的衣服上。那日子过的……”
“姥姥,你把它脱了吧!”我没听姥姥讲的往事,任性地用脚蹬着被子,身体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我自己也不清楚,只不过是一双袜子而已,我为什么会如此的反感,甚至后来我放声大哭了起来,嚷嚷着要回家。
姥姥最后妥协了,她脱掉袜子,将它放在枕头下面。看着袜子从视线里消失,我突然感觉无比的放松,心情也顿时好了起来。那晚我睡的特别香……
第二天我起来时姥姥正在做饭,我特意瞄了眼她的脚下,姥姥的脚下换了一双黑色的袜子。我想:或许是因为我不喜欢,姥姥又把它丢回垃圾堆了。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再没看见那双带小人的红袜子,姥姥也在没有提起它,一切就如以前一样,生活平平淡淡。直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这天晚上月亮很圆,虽然挡着窗帘,但月光仍将屋子照得通亮。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在找厕所,可是梦里的厕所不是有人占着就是进不去,后来我醒了,肚子胀的要命。姥姥家的厕所在菜园子,平时我一个人是不敢去的,可今晚月亮给了我胆量。
我从炕上爬起来,为了不吵醒姥姥,我小心翼翼地穿上鞋披上外套走了出去。外面的确很亮,跟白天无异,我也丝毫没有害怕,或许是因为尿急的原因,我满脑子都想着去厕所的事儿。
厕所被淹没在豆角架子后,旁边有一条小土路,我顺着土路跑过去,当我快到达厕所时,我发现厕所旁站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身上脏兮兮的。家里的女人除了姥姥就是舅妈了,于是我停在原地,小心地喊道:“舅妈,你在干嘛……”
我离女人不足十米,按理说她应该听见我的话了,可她没有回答,依旧背对着我,月光下那身影显得有些凄凉。微风吹着树枝沙沙作响,这声音让我有些害怕,一时间尿意全无,我转身,打算悄悄地离开,这时女人说话了,声音幽怨的问我:“我的袜子哪儿去了?”
袜子?我打了一个激灵,回头不自觉地看了眼女人的脚下,她的脚上满是泥巴,没穿鞋,也没穿袜子——
我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劲,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草房。我钻进被窝时姥姥被吵醒了,她掀开我的被子,看见我哆哆嗦嗦的身体,紧张地询问:“连连,你这是咋了?”
我抽泣着起身一把搂住姥姥,视线看向窗外,那女人就站在月光下,耷拉着脑袋。当时我的脑袋只冒出一个字,一个我从小就怕的字——鬼。
我病了,病的很严重……
姥姥领着我去医院输液,却一直没见好转。母亲从山东老家回来去姥姥那接我,临走时我问姥姥:“那双捡来的袜子呢?”
“在箱子里放着呢。”姥姥回答。
我趁姥姥跟妈妈去舅妈那屋时,偷偷地从箱子里拿走了那双袜子,跟妈妈回家后我将袜子扔进了灶坑里。
我的病一直没有好,妈妈当着我的面跟爸爸说:“可别是啥邪病……”
“你明个带儿子去寒太太家看看吧。”老爸回答。爸爸说的这个老太太有些邪门,我管她叫寒奶,以前妈妈有病经常找她,她给瞧瞧然后让爸爸晚上拿着几张纸在妈妈的头顶烧,说是这样就把缠着的小鬼引走了。
寒奶七十多了,比姥姥的年龄还大了一些,那天下着大雨,母亲抱着我去了寒奶家。当时寒奶坐在炕头看电视,见我们来了便关掉了电视。
“你给我儿子看看,她最近生病老是不好!”妈妈摸着我的脑袋对寒奶说。寒奶过来拍了拍我的脑袋,用一双苍老的手攥着我的小手跟妈妈聊了一会,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松开我的手,紧盯着我的眼睛说:“晚上给你烧些纸钱就离开吧,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听见啪的一声,等我再反应过来时寒奶已经从炕头掉到了地上。我吓得缩到了墙角,妈妈紧张地扶起寒奶也是一脸惊讶,只见寒奶抖了抖身上的土,气喘吁吁地看着我说:“这小鬼不好对付啊!”
当天晚上我早早地就躺了下来,父亲按照之前给母亲做的那样,拿着几张纸钱在离我头几公尺的地方点燃,并一边画着圈一边叨咕着:“无论是家鬼还是外鬼,带着这些钱赶紧离开吧,不要再缠着我儿子了……”
那晚月亮躲进了云层里,屋子里黑得要命,父亲念叨完把纸钱扔在地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我仰头,看着地上燃烧的纸钱,脑海里再次想起了在姥姥家看见的女人,她幽幽地捡起地上的纸钱离开了,依旧没找到那双袜子……
这个叫‘吉林’的城市比我想象的要繁华的多。
初中毕业的那年我落榜了,高中生涯注定了与我无关,整整的一个假期我都在想着以后的生活。或许我该踏踏实实地做个农民……
邻居家有个女孩,我管她叫姐姐,那天她跑来我家,跟我的母亲说吉林有个大专,专门招收初中生,上五年学能拿到个大专的文凭。母亲动心了,就这样爸爸把我送到了吉林,上学的第一天我就在想:这里将会是我以后生活的地方。
我本打算好好学习用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但城市间的灯红酒绿太容易让人迷失了,我开始逃课;开始跟小混子们称王称霸;开始出入夜店迪厅等场所;开始油嘴滑舌地去讨好漂亮的女生。这样的生活让我淡忘了儿时的伤疤!但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养成了一个怪癖——我开始喜欢穿白袜子的女生了。
朋友说这是病,专业的名词叫“恋足癖”。我不以为然。李微就是喜欢穿白袜子的女生,她长的并不算漂亮,但我们却有相同的喜好。后来我带她见了父母,包括姥姥在内的所有亲戚都对这个准儿媳非常喜欢。他们说她是上天赐给我的仙女。
毕业后我们在吉林租了一个房子,两人提前过起了小日子。我在申通快递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却足以养活两个人。两个人朝夕相处,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个问题——每隔一段时间李微就会半夜起身呆呆地站在床头凝望窗外,那样子就跟我儿时见到的女人一模一样……
“你在看什么?”我问她。
“没。我在找东西……”她回答。
月光下她耷拉着脑袋,头也不回。起初我并没在意,但我发现李微的这个举动变得越来越频繁,到最后几乎每晚她都那样呆呆地站着。
“你在找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一双红袜子。”她幽幽地说。
天啊!那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一时间所有儿时的记忆喷涌而出,冷汗直冒……
第二天我带着李微去了医院,精神科的医生给她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最后的结果却是她没有任何精神类的疾病,也就是说她的的确确在找那双红袜子——
我犹豫了许久,最后主动提出了分手。李微哭着恳求我,她是真的伤心了,拉着我不放,我用力地推开她,她后退几步跌倒在地,那一刻我的视线注意到了她的脚下。她穿着红色的网袜。我没了原谅她的理由……
李微离开了我们共同租的房子,她收拾走了所有的衣物,唯独留下了一张相片。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相片,当时两人都还很青涩,我们站在江边,脸上挂着微笑——那笑容像是红袜子上的两个小人。
我恐惧地将相片撕成碎片抛向空中,李微的眼里漾出了泪水,只有一滴,随后她拎着大包小包走了……
那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去喝酒,他们喋喋不休地劝导着,但事实上他们的劝导根本就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回家时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双腿软绵绵的。朋友把我送回了家。
我躺在床上,眼前的景象扭成了一团,耳边嗡嗡作响,胃胀的难受。朋友把我安顿好后离开了,后半夜时我想吐,从床上爬起来冲进卫生间稀里哗啦的吐了出来,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时,猛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又变成了那条并不算宽阔的土路,两边的豆角架子支出老高,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耷拉着脑袋,一头长发垂落在胸前……
“你不要再缠着我了。”我借着酒劲大喊着撞向女人冲进卧室。
第二天我辞去了工作退了房子回了农村老家。父母问我跟李微的事儿,我只是随便编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理由。在李薇之后,我便没在找过任何女朋友,没事儿的时候整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父母开始为我的终身大事儿着急了,在农村,二十五岁不结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她们到处寻找合适的姑娘,最后选定了邻村的司宇。
她比我小三岁,胖乎乎的蛮可爱。母亲安排了我们见面,那天艳阳高照,天气热得让人心烦意乱,见面时我特意看了眼司宇的袜子。她穿着那种黑色的丝袜,她说她喜欢黑色,因为黑色神秘……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她让我逐渐淡忘了之前的那段感情,一年后母亲开始为我们张罗婚姻——
“答应我,以后不要穿红色的袜子好吗?”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我搂着她,仰头看天上的残月说道。
“我讨厌红色。”她回答。
她嫁给了我。结婚的那天来了很多的人,当他们散去时已经接近子时了,我们躺在新房里,周围都是鲜艳的红色,唯独司宇的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红色,她穿着白婚纱,脚下穿的是那种淡紫色的网袜,她今晚漂亮极了。
我搂起她,温柔的说:“你真漂亮!”
“漂亮么?我怎么觉得缺少点什么……”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缺,你是最完美的新娘。”我试图吻她,她却推开了我,恍然大悟地说:“我想起来了,你等等……”
她下床,在柜子里翻腾着。那里面的衣服都被她扔了出来,嘴里还叨咕着:“哎!怎么不见了呢?”
“你在找什么?”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我想想啊!”司宇蹲在地上,眉头紧紧皱起,一脸认真的样子。过了一会,她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随后便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那笑容再一次让我想起了红袜子上的两个小人。我将视线看向镜子,那里面的我穿着一身西装精神烁烁。白色的婚纱,黑色的礼服,这不正是袜子上那两个小人的穿着吗?还有刚才司宇跑出房门时的那个笑容……
我打了一个激灵,随后冲出了新房。当我跑到厨房时,我看见司宇跪在灶坑前,整个头伸了进去,白色的婚纱被烟灰染成了灰色。今天的月亮真亮,光从外面照射进来跟白天似的!我僵硬地愣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司宇的头依旧在灶坑里,于此同时她大声地咆哮着:“我的袜子呢?我的红袜子呢……”
千万不要随便去捡别人丢弃的东西……
我的红袜子呢……在你那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