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遥望北境。
起风了。
起火了。
他看到,远方硝烟升起。
抬头。
伸手挡在额前。
他微眯双眼,凝视着天空。
昔日青天,如今却是一片昏暗。
像是混沌洪古,苍莽的天。
他不知道,这天何时变了颜色。
细细回想,似是今上登位时,天变了颜色。
他也不知道,这天为何变了颜色。
也许是弥漫的硝烟,遮住了日光;也许是朝堂的污浊,笼盖月辉。
不过,知道又如何?
都不重要了。
已经不重要了。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他明白,那是北境的土地。
在燃烧,在哭嚎。
快要来不及了。
快要烧尽了。
湖上,一片朦胧。
他朝亭外伸出手。
一滴冰凉落在他手上。
他摊开手。
掌心上,是一滴晶莹。
“公子,下雨了。”
身后小童说道。
是啊,下雨了。
可再大的雨,能浇灭遍地燃烧的战火吗?
“下雨了,那就走罢。”
小童问道:“公子是要回家么?”
“何为家?”
小童答道:“遮风挡雨之所,是为家。”
他轻笑:“我心安处,即为归宿。而今,天下之大,无以为家。”
小童迷惑。
他记得,公子曾经,不是这样说的。
公子说的是什么?
小童摆摆头,有些头痛。
公子不是多话的人,但公子的每一句话都耐人寻味,他往往无法理解。
大抵只有公子这样的神仙人物,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不理解并不要紧,他只要知道,公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就好。
所有的事情,只要按公子说的做,就一定不会出错。
公子会想好一切。
而他,只要跟着公子,就永远不用担心做错事。
或许,他可以悄悄记下一两句公子说过的话,时不时拿出来细细体味。等到将来,自己长的像公子那般高时,可以遥望一下,公子的项背;可以追逐一下,公子的身影。
想到这里,小童又释然了。
宗景南并不知晓小童所想。
若是知晓,也只会淡淡一笑。
不光是因为这小童是他所救,他所养,更是因为这小童无忧无虑的模样,是他穷极一生,求而不得。
他近乎无情。
他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所有的遭遇,所有见到的人和事,都注定了他的凉薄。
那藏在温润面具下的凉薄。
他冷的太彻骨。
所以,他心向暖阳。
就像黑暗中的人,对阳光伸出渴望的双手。
可惜,只有他自知。
身边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带着面具的脸。
雨仍在下。
淅淅沥沥。
他多希望雨后的天,能像身后孩子的双眼一样,澄澈纯净。
但他明白,不是所有的雨后,天空都会空明,都会晴朗,都会霞光万丈。
正如他明白,不是所有的浴火,都会迎来新生,更多的可能,是在火中化为灰烬。
他看的太明白,注定了他的冷漠。
所以呀,人还是糊涂一点的好,笑一笑,浑浑噩噩度过这一生。不需要看的太明白,不需要悟的太透彻。也不要问太多的为什么,只要知道,这一生有泪有笑,有苦有乐,幸福过,伤情过,此生足矣。看的太透彻的人,反而是伤的最深的人。
他自嘲的想。
他看的太透彻。
所以他会逃避。
他想逃避,可他又不舍得。
明知道自己有能力,却不去做。
他怕自己会后悔。
他不允许。
更何况,总是他凉薄,但这与凉薄无关。
这是做人的原则与底线。
他是个江湖人。
但他首先是个齐国人。
江湖人,旅于江湖,宿于江湖,江湖为家。
但,有国,才有家。
国破,家不复存。
他一身白袍。
白袍从未染污浊。
不过那只是没有人配得上,让他白袍染污。
他不屑,为一些不相干的人脏了自己的衣服,脏了自己的双手。
不值得。
他一向很爱惜自己的衣服。
衣服脏了很难洗,更何况,他一身白衣。
可他从不惮于让白袍染上其他颜色。
只要那是,他所真爱的,他所热爱的,他所挚爱的。
他愿意为此放弃一切。
他连双手,都不惮于为此染脏。
他冷静,而又癫狂。
嘀嗒。
嘀嗒。
是雨落在亭子上的声音。
嘀嗒。
嘀嗒。
是雨落在亭上,顺着垂脊滑落水面的声音。
一颗雨珠滴落,破碎。
紧接着又是一颗。
滴落,破碎。
周而复始。
漫天的雨。
满湖荡漾的涟漪。
满地破碎的晶莹。
它们会不知晓自己的命运吗?
可不论如何,它们已选定自己的命运。
宗景南想,他也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云童,你想去京城玩吗?”
云童抬起了头,他的眸中闪着光辉。
“哎,京城呀。听说京城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我还听说京城是除了不归城外,齐国最繁盛的地方……”
云童说的兴致勃勃,宗景南站在一旁,耐心的听着。
“京城是——”
云童忽然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眼宗景南。
“嗯,公子去哪,我就去哪。”
宗景南看着云童双眼。
大大的眼中充满希冀。
他心底轻笑。
是啊,云童还是个孩子。
他柔声道:“既然云童想去,那就去京城。”
云童愣住了。
“公子,云童就是说说而已。没,没必要的。”
“那,我要去京城,云童愿意跟我走吗?”
云童想也不想:“当然,云童立过誓的,一生一世追随公子。”
“那就走罢。”
宗景南转身。
“公子,现在就走吗?不等雨停?”
云童急急跟上宗景南脚步,问道。
“既然已知目标,何须再等?”
云童没有再问。
他知道,这种时候,是不该再问的。
啪嗒。
是竹骨伞打开的声音。
宗景南撑着竹骨伞,小童跟在他身边。
二人离开了湖心亭。
脚下九曲桥蜿蜒,直通湖畔。
但行人只能看见脚下的路,更远的则氤氲在蒙蒙水雾中。
却不知道,脚下的路更蜿蜒,还是前方的路更曲折。
宗景南默默听着雨打伞面的声音。
前路未卜。
但结局是已知的。
不管他的初衷如何,最后的结局只会有一个。
按他所想,明知结局却还要做,无异于是痴人。
他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可如今,他却要当这他嗤之以鼻的痴人。
他别无选择。
湖心亭离他越来越远。
若现在回头,可知晓湖心亭已隐在雨幕中,再不能看见。
可他没有回头。
他不想,也不能。
这条路,他所选择的路,容不得回头。
雨中的湖畔泥泞不堪。
身边云童的双脚,已粘满污浊。
而宗景南白衣白靴,竟无半点泥腥。
虽不知一身白衣胜雪可再保持几时,但可知此后江湖,再无银狐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