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眼目睹了彭国人血洗燮京的惨绝人寰的一幕。疯狂的杀戮从清晨持续到午后,满城都是蓝衣白盔的彭国的骑兵,他们手中的刀剑被人血泡成深红色,盔甲上溅满了血渍和形状奇异的碎肉。满城响彻被杀者临死前的狂呼大叫,那些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燮京百姓东奔西逃,我看见几个男子趁乱攀上了城墙,很快就被箭矢所击中,看见他们像崩石似地从空中坠落,发出绝望的哀鸣。
在一群彭国骑兵冲向南门大客栈之前,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我记得是燕郎把我往那堆草垛里推的,躲在这里,他们不会发现的。燕郎说着想把小女孩玉锁也藏进来,但草垛只能容一人藏身,玉锁朝我身边拱来的时候,干草开始父父地剥落。我听见燕郎最后的那句话,玉锁别怕,我把你藏到大缸里吧。然后干草被燕郎迅疾地拢紧,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陷入了黑暗之中,依稀听见马蹄声逼近客栈旁的院子,听见躲藏在树上、鸡窝和车板下面的那些杂耍艺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听见一口大缸被钝器砰然击碎。我至少听见了十五名杂耍艺人死于横祸的惨叫,从他们的声音中可以发现死者对这场劫难猝不及防,可以发现他们曾经是多么快乐多么淳朴的流浪艺人。我无法分辨燕郎临死的惨叫,或许他在客栈大屠杀中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从他幼年进宫开始他总是那样沉默而羞怯。后来我在遍地横尸的院子里找到了那口大缸,燕郎坐在缸中,头部垂靠在残破的缸沿上,他胸部的三处创口像三朵红花使人触目惊心。我把他的头部扶正了,让死者面对着劫后的天空,春日的阳光穿透血腥的空气,映红他颊上的数滴清泪。他的唇沿鬓下仍然不着一须,保留了当年那个惹人怜爱的少年阉宦所有的特征。
大缸里的积水和人血溶合在一起,湮没了燕郎的膝盖,我把燕郎拖出来后便看见了缸里的另一个死者,八岁的女孩玉锁,她的小紫袄已经被染成红色,怀里还紧紧抱着属于她的那块小巧简易的滚木。我没有发现玉锁身上的任何刀剑的伤口。但她的鼻息已经是冰凉的纹丝不动了。我想是燕郎的身体为小女孩遮挡了彭国人的刀剑,也是燕郎的身体压死了这个不幸的小女孩。我终于把上苍赐予的忠诚的奴仆丢掉了。燕郎为我而死,这使他当年在清修堂的信誓旦旦变成现实。我记得他在十二岁初进燮宫时就对我说过,陛下,我会为你而死。多年以后他真的死了,他带走了我送给他的唯一礼品,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清溪小女孩玉锁,我想这是他最后的一份挚爱。这是另一件深刻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