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临,虞芝已差人来请众人赴宴,李朔思点了点头,随即收拾起身。乔未晞亦为花灵儿安排好食宿之处,又命随侍官好生照料这父女二人,方才动身下船。岸上车马皆备,仆夫伺候众人登车,循着官道进城。
来到别馆,虞芝玉革章服,早已率从候在门外。一名美貌少女俏立其后,也正随他一同等待。
沈阶先下车来,让在一旁。随后李朔思三人也相继下车,虞芝上前接着,道:“荷蒙先生赐降,愚弟不胜之喜。”招手唤少女过来,道,“这是舍妹师妙如,乃忠定公师将军之后,家父甚怜爱之,故而收为义女。妹妹还不来见过先生。”师妙如当即上前拜倒。李朔思连忙扶起,见此女姿容清丽,玉仪娉婷,七分柔婉之中,又透着三分英气,颔首道:“师姑娘忠烈之后,不必多礼。”原来师妙如之父本为淮南宿将,累功至龙旌将军,后不幸战殉沙场,逝后余此孤女,上无依靠,故被皖国公接入府中抚养。淮南王感念其父忠心为主,平敌有功,因赐谥忠定,加以厚葬。
虞芝侧身一引,邀三人入馆。厅上红毡铺地,明烛高照,一片灯火通明,虞芝将李朔思推到主位,自己在下首相陪,李朔思无奈,只得依从。众人叙次坐定,内侍传宴,便见玉瓶银盘,相次以继,不断呈送上来。其间珍馐美馔,玉醪佳酿,自不胜数。
酒至半酣,忽有门吏进来向沈阶附耳低语,虞芝见状,放下酒杯道:“怎么了?”沈阶道:“回公子,徐州有使者到了。”虞芝一惊,道:“真的?快传他进来!”门吏领诺而去。不一会,便见使者整衣入厅,双手捧书,跪进道:“启禀公子,公相有急书到,请公子拆阅!”虞芝身子一颤,道:“什么?”忙取信拆看,阅罢之后,默然不语,将信交给沈阶。沈阶接信览过,也摇头不言。
师妙如奇道:“大家怎么都不说话了?芝哥哥,爹爹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呀?”李朔思在旁也是面露关切,身子微动,欲言又止。沈阶抬头目视虞芝,虞芝道:“那便请军师来说罢。”沈阶点了点头,将信还到虞芝手中,道,“公相信中略述了北方战事,并言已收降了敌军先锋大将,叛军正节节败退,当算是一则捷报。只不过……”李朔思道:“不过怎么?”
沈阶道:“不过那反囚秦赛儿却在押解途中被劫走了,而负责押送的五百亲兵全部殉难,无一生还。”李朔思惊道:“怎会这样?敌方来了很多人么?”沈阶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信上说经过仵作勘验,发现每个士兵尸体上仅有一道伤口,或为刀伤,或为剑伤,两者手法十分一致。若非巧合的话,那么敌人很可能只来了两人。而如今羁送失职,淮南王必定难辞其咎,这倒是个大麻烦。”李朔思顿时恍然,料想虞芝必也是正为此而担忧。
乔未晞心念一动,看着李朔思道:“哥哥,小妹忽然想起一事,不知该不该说?”说时余光扫过众人。李朔思道:“什么事啊?”虞芝不禁抬起头来,目露好奇之色,瞥眼只见沈阶面色沉静,却似未为所动,奇道:“军师怎么了?”沈阶道:“没什么,只是在下大概已经猜到乔姑娘想说什么了。”
乔未晞道:“看来沈先生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不如就请先生来讲罢。”师妙如道:“你们到底知道什么了,谁来告诉我呀?”沈阶道:“事情是这样的,今日我等陪先生同游途中,曾偶遇一对受伤的父女……”当下便把与灵儿父女相遇之事,以及其父亲受伤的缘故大致叙述了一遍,随后说道,“然而无巧不巧,公相信中也提到了一对武功极强的高手,与之前后相照,倒颇像是同一批人马,令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虞芝听罢,沉吟道:“敌人此举想必也定预谋已久,只是究竟是谁指使他们来的呢?”沈阶道:“公子想的路子是好的,但还差了一些,你更应该思考的是:秦赛儿才刚被擒捉不久,谁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集来如许高手?”虞芝恍然一惊,他本来还在怀疑是否为秦赛儿的旧部,但转念一想,便知无此可能,到底还是自己思虑不及,道:“军师提点的是,若说有此能耐者,想必不会太多。可究竟是谁,我还是未曾想到。”
沈阶语气淡漠,道:“公子言重了,我也并非神算,目下仅能想到这些。而到底真相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线索。”虞芝道:“这样啊,呃,我也没有责怪军师的意思。”沈阶道:“这都不重要,公子更当着眼于眼前之事。”虞芝道:“是。”
师妙如不悦道:“你们说来说去,所以爹爹到底打算怎么处置呀?”沈阶道:“还是小姑娘聪明,料到公相早已做好安排。总之长话短说,公相已经让世子前去调查此事,而公子则需留守庐州,静候调令,不得擅自行动。”虞芝道:“虽说是这样,可我始终不放心……”沈阶闻言,皱了皱眉道:“我本不想多言,但公子确不该说出这话。公子要走无妨,可你一旦离开,谁来坐镇后方呢?”虞芝一时无言,道:“这,军师教训的是。”
师妙如道:“反正爹爹不是已经筹划好了么?芝哥哥今天是来宴请客人的,也别老是说这些话呀?”乔未晞道:“不妨事的,只是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虞芝道:“啊!先生已经要走了么?这……”只好端起酒盏,道,“那请容小弟再敬先生一杯。”李朔思道:“客气了。”捧杯还礼。
宴晚将歇,李朔思三人起身告辞。虞芝挽留不得,只得与众人相送出门,直目送三人车驾消失在巷尾,这才转身回馆。
到了岸边,乔未晞给护送的差役每人打发了些赏钱,众人大喜,拜谢而去。李朔思正要拾衣登船,乔未晞道:“哥哥先去,船里的药酒没了,麑儿陪我去邻街打些酒来,好给灵儿的阿爸换药。”李朔思想了一想,道:“那也不必劳动妹妹,这点小事,便交给我罢。”乔未晞道:“哦,哥哥怎的忽有这闲情了。也好,就让麑儿陪你去罢,顺便替我再买几味药材。”说罢取来酒壶,并拟了张单子与他。李朔思接了,将酒壶系在腰上,单子揣进怀里,携着夏麑转身而去。
此时明月将升,两人循着水滨走了里许,忽见前面粉墙后挑出一面酒幌,李朔思笑道:“这不就有了。”夏麑点了点头。两人走进酒铺,偏街小店,无甚客人,只东角一桌有两个老者约酒叙阔,青衣方巾,鬓发微斑,似是两个老学究,面有风霜之色。
柜台后坐着一妇人,见有客人来,道:“客官来买酒么?”李朔思摘下酒壶,道:“嗯,打一角酒。”妇人接过酒壶,斟满一壶,递还给他。李朔思付完钱,正要离开,店主人忽从外边回来,面上隐有醉意,似乎刚饮未久。妇人面露薄嗔,道:“你去做什么了,等你好半日才回来?”店主人道:“刚路过前村的张九四家,非要请我喝两盅,听说他去山东做买卖,结果一车货物半路被劫,勉强逃得性命回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要买酒庆祝一番!”妇人道:“山东的响马竟都这般猖狂的么?”店主人道:“哪是什么响马,都是些贼兵,见人就抢!如此看来,还是咱家里安全,又有淮南王庇佑,可算是上苍的福祉喽!”夫妻俩说着话,推搡着进了后堂。
秋风渐起,李朔思默默系上了酒壶,携着夏麑步出店门。落日余辉尚在,但见他又取出怀里的药单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嗯,容我瞧瞧,未晞是要我买哪些药材来着?”夏麑看了看他,忽道:“叔父有什么心事么?”李朔思一怔,道:“麑儿何出此言?”夏麑道:“我也说不准,只是觉得叔父似乎从方才起就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李朔思沉默了片刻,叹道:“唉,好个伶俐的孩子,不枉叔父心疼你一场。叔父只是突然在想,自己平日安居内廷,一应事宜皆有人代劳,便以为理邦安民之道,不过如此。仿佛那些兵燹灾祸,都是离我很远的事。却不知世道无常,所谓的太平之象,到底是我在自欺欺人罢了。”夏麑呆呆地望着他,道:“叔父?”
李朔思摇了摇头,深吸口气,才又振作精神道:“总而言之,麑儿是个聪慧孩子,别要学叔父这般模样就是。”夏麑一怔,默默垂首道:“是。”李朔思不再多言,带他找到药铺,购置好药材,便返回了座船。
次日一早,李朔思与乔未晞商定起行,命从人向虞芝递来辞帖。虞芝见帖,当即更衣亲来送行。虽在仓促之间,仍备了不少礼物。李朔思坚不肯收,夏麑与乔未晞也依次谢绝。虞芝无奈,只好略盛薄酒,聊为饯别之仪。李朔思倒不再推辞,接杯饮尽,互致别辞。
此时天色极佳,正宜出航,大船当即解缆,趁着秋风,张帆而去,片刻之间已只剩一片白影。虞芝又在湖边伫立了一会,才领着仆从回返。
天朗气清,明媚秋光映着焜山黄叶,更令人耳目清明,四野开阔。李朔思正站在船头欣赏这副美景,忽然船身一抖,众人险些栽倒,未及立定,耳畔竟又传来一阵呼救声。
李朔思忙问:“谁?谁在呼救,是麑儿么?”一个水手上前道:“先生,不好了,前面江上忽然起了一个大旋子,好像有人落水了!”李朔思忙顺着他的手势看去,果见前方江心出现了一个巨大漩涡,一道瘦小的身影正被急速卷入其中,手上只抱着一块破碎的木板,正大声呼救。而岸上一人举着木桨,不停挥手,似在向他们请援。
可船主人在一旁正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无暇应对。李朔思急道:“来人,快想办法救救他呀!”随侍官忙抱来一捆绳子,李朔思与他合力牵开,先将一头绑在舷上,再将另一头扔进江里。可惜一扔未中,又连仍几次,才终于扔进漩涡。水中那人如获救命稻草,忙紧紧抓住绳子,抵死不放。
船主人这厢指挥水手撑满了帆,凭着强风绕过了急漩,水中那人接着这股的巨力,顿被拽了出来。李朔思与随侍官忙四手交互,将那人提上甲板。只见他俯身连吐了几口清水,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一揖谢道:“诸位救命之恩,晚生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说着又连咳数下。
李朔思听得声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诧异道:“你是……昨日那个小后生?”原来这落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日那个小儒生柴允陵。只见他微微一愕,也立时认出了李朔思,喜道:“原来是先生,想不到这才短短一日,先生又成了我的恩公了。”李朔思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掉到了水里。”柴允陵道:“唉,那也是时运不济,飞来横祸。晚生此番本欲循江而下,便雇了一艘小舢板出行,哪知正躺着休息时,小舟忽然倾覆,而我那船家……咦,怪了,怎不见我那船家?我那船家呢?呀,我的船家不见了!该不会是淹死了罢?”
随侍官忙拉了拉他的衣袖,指指岸上,道:“公子说的,莫非是对岸正朝你舞桨的那位?”柴允陵怔了一怔,顺着他手指看去,见对岸果有一人浑身湿漉,正朝他挥舞船桨,登时大喜,忙走到舷边,振臂高呼道:“喂,船家,你没事罢?”对岸那人也向他挥了挥手,张口说话,似是关怀之语,无奈江风太大,听不清说的什么。又见他将大桨晃了两晃,别入腰间,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柴允陵奇道:“欸?船家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赔给你折损的船钱呢!”随侍官道:“想来江中船倾,毕竟不是公子之过,而那位船家既如此不拘形迹,或许原就不打算要公子赔偿的。”柴允陵点了点头,心中感激,默默叹了口气。
乔未晞等人听到喧闹,也走上甲板。乍然见到柴允陵,不由一惊,探问前后缘由,柴允陵一一回答了。乔未晞听罢,笑道:“柴公子这么着急,不知是要到何处?”柴允陵道:“实不相瞒,晚生也不太清楚。只是老师说我学业已成,应当出去见见世面了。我也不知该先去哪,见书上尽都说江南之好,便想着不如就去那里瞧瞧。”
乔未晞掩唇一笑,道:“呀,那还真巧,我们这趟便要到金陵留驻两日的。柴公子既失代步,不如便与我们同行,先去金陵看一看?”柴允陵既惊且喜,道:“啊,这样可以么,诸位不会嫌我吵闹罢?”李朔思道:“那倒不会。”柴允陵道:“是了,今次已是再见,我却还不知道诸位的名姓,实在失礼!”
李朔思便向他引见了自己等人。柴允陵听到李朔思的名字,微微一怔,登时张大了口道:“啊,李恩公莫非就是……!”乔未晞诧异道:“你认出这位先生是谁了?”柴允陵道:“啊?哦,老师与我讲学时,曾与我纵论天下贤王,故此略有耳闻。”乔未晞叹道:“那你的老师还真是博闻广记。”说着瞄了李朔思一眼,道,“不过哥哥的名气倒也不差嘛,连这后生小辈都知道你呢!”李朔思淡淡一笑,道:“柴公子知道便知道了,只是鄙人素喜清净,还请你不要四处声张。对外你仍是称呼我为先生罢。”柴允陵忙躬身道:“是,先生。”
李朔思又将他支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的老师谈论天下时,也认为我是个贤王么?”柴允陵道:“欸?这个……那个……”李朔思见他忽然语迟,心中登时明了,不禁颇为失望,道:“罢了,你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柴允陵暗暗抹了把虚汗,道:“谢先生体谅。”李朔思随即命人带他下去换身干净衣裳。
到了船舱卧室里,柴允陵先将湿衣脱下,刚要擦拭身子,忽闻敲门声响,一个清嫩的声音说道:“柴公子,我将备换的衣物给你拿来了。”柴允陵忙道:“来啦!”匆匆遮了下身,开门一瞧,却是夏麑捧了一套干净衣衫站在门外。柴允陵忙将他请入,反手合上房门。夏麑把衣服放到桌上,道:“你的湿衣在哪,我拿去教人浆洗一下罢?”柴允陵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谢谢你啦!”夏麑道:“那好罢。”回过身来,见他白皙的胸前系着一条红绳,下端穿了一枚长命锁,小巧精致,似还刻了几个字,不禁说道,“你这锁儿真漂亮哪?”柴允陵道:“哦,是么?这是临行前老师给我戴上的,说是危急之时可以保命的。”
夏麑道:“你的老师待你真好呢。”柴允陵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得颇为尴尬,只得随口敷衍道:“嗯,是罢!”夏麑站了一会,眼见他还不更衣,心中奇怪。柴允陵心中焦躁,见他杵着不动,不知何时才走。两人双目对视,夏麑一呆之际,登时明了,一时手足无措,慌忙说道:“是了,外面准备了一些热食,我先出去一下,等你换好了就来吃点东西罢!”柴允陵道:“啊?哦,我知道了。”见他终于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这之后船行无阻,终于没再遇着什么坏天气,离金陵城也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