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麑听得话音十分熟悉,忍不住起身走出棚来,见那来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朔思和他的随侍官。只不过李朔思如今的打扮却迥异于之前,不仅左手拎着个大篮子,右手还抱着一匹崭新的绸缎,身上的衣服亦十分朴素。而随侍官也是两手不空,背上还背着一大篓东西,与他相差无几,看模样就像是今早才去城里赶集回来的两个乡下人。
正当李朔思抬起胳膊要擦汗时,一瞥眼也瞧见了夏麑,初时还道自己眼花了,定了定神,眼看确实不假,登时喜出望外,叫道:“麑儿?”夏麑也即回过神来,忙奔到他面前,问道:“叔父怎么在这里呀?”不意李朔思忽然脸上一红,嗫嚅道:“啊?这个嘛……那个……其实……”一时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随侍官当即接口道:“公子,你的叔父今日也走得累了,不如让他老人家先进去喝口茶再说罢。”夏麑道:“哦,叔父请。我来给叔父抱这个罢。”说着便要伸手替他抱走绸布。李朔思将手一缩,道:“你别管,这是我的心意。别人抱了就没意义了。”夏麑更加不明所以。
这时卫褣宣和梦胥等人也跟着迎了出来,见此情形,卫褣宣不禁问道:“敢问少主,这位先生是……”夏麑一怔,遂忙向李朔思介绍道:“对了,叔父,这位就是褣宣哥哥。”李朔思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了。”夏麑又指着梦胥道,“这位是梦胥,梦公子。”李朔思道:“就是你啊!”当下就朝他瞪了瞪眼。
夏麑接着又向梦胥等人介绍李朔思道:“这位先生姓李,呃……那个名……名……”忽然想起李朔思身为藩王,自己合当避讳,一时不晓得该怎么说下去。众人也是一怔,李朔思皱了皱眉,小声指点他道:“你就直接点出我的身份来,他们不就知道我是谁啦!”看他今日心情甚好,倒似忘了自己要保持低调的事了。
夏麑见说,旋即走到卫褣宣面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卫褣宣闻言一惊,连忙下跪一礼,道:“原来竟是临江王殿下驾到,愚辈不识,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海涵。”后面众人见说,也忙下跪行礼。李朔思道:“免了,都起来罢!”
卫褣宣又道:“褣宣本想少主在外无依无靠,宁要如何克服归途中的无数艰辛,不意竟是殿下始终在私下里帮扶,如此大恩,不敢言谢,请再受褣宣一拜。”说着又拜了三拜。李朔思道:“唉,那都是我自愿的,我现在腾不出手来,没法扶你,你自己快起来罢!”卫褣宣道:“是。”这才站起身来,道,“我来快帮殿下拿东西罢!”许骧道:“还是属下来罢。”
李朔思叫道:“都别动!谁也不许碰我的东西!”众人一愕,只得先请他进入茶棚休息。李朔思坐定之后,看了看许骧,道:“你这身官服,我好像从不曾见过呢?”许骧道:“回殿下的话,下官乃是巡城院干办,姓许名骧。”李朔思一怔,扭头看了看身旁的柴允陵,突然那日遭人稽查之事,豁地站起身来,瞪着许骧道:“原来就是你呀,当日你们无缘无故,跟踪允陵搜查本王座船,究竟是想干什么呀?”卫褣宣诧异道:“跟踪柴公子?什么时候……啊,难道是那天的事!”想起卫轫最近的怪异举动,也瞪着许骧,道,“许干办,这究竟是谁的主意!”许骧不答,只道:“我等实不知那便是殿下的船,还请殿下恕罪!”
李朔思道:“怎么,你的意思是,如果那只是艘民船,你们就可以随意上下,欺压平民了?”许骧道:“属下不敢。”李朔思道:“事都做了,还说不敢?”卫褣宣道:“殿下恕罪,此事外臣一定查问清楚,还殿下一个公道。”李朔思挥了挥手,道:“罢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看在令尊的面子上,本王就不计较了。而你那巡城院究竟是个什么官衙我也管不着,只是不要再有下次,否则本王绝不轻饶!”卫褣宣垂首道:“是。”
李朔思才发现后面还有一人缟素加身,但仍仪度不减,不由起身问道:“这位先生是?”那人忙上前见礼,道:“草民仰赟,拜见临江王殿下!”李朔思道:“你姓仰,莫非是仰太傅的宗眷?”仰赟双目一红,道:“太傅仰濂,正是先严!”
李朔思讶然道:“啊!仰太傅已经过世了?”心中惋惜不已。卫褣宣却满脸惊诧,道:“怎么会呢,我前不久见到过他老人家时,还十分精神,怎会如此突然?”仰赟道:“不瞒公子,先父是半个月前,才刚刚离世的。”卫褣宣道:“那不就是我刚刚离家后不久么?可惜没能再见太傅最后一面。老太傅是染疾病故的么?”仰赟摇了摇头,道:“不是。”卫褣宣奇道:“不是?”察言观色,疑道,“先生莫非有事瞒着我?”仰赟话声一顿,低头不言,显然是有话说不出口。
李朔思道:“那先生此去是?”仰赟道:“我等此行乃是为送先父灵柩归乡安葬。”李朔思道:“原来如此,想必途中风餐露宿,定然十分艰难。”仰赟道:“我辈残躯败体,倒还撑得过去,只是苦了孩子们,小小年纪便要涉此长途。”卫褣宣关心道:“那路上饮食起居,又当如何?”仰赟道:“饮食倒还能有,但因我等具都缟素在身,晚上客栈往往不愿收留,多在宫观庙宇中停歇。若是错过了宿头,也只好露宿郊外了。”
李朔思点了点头,忽道:“不知你们今晚落榻之地,可有着落了么?”仰赟道:“我等方行至此,尚无着落。正要差犬儿去寻。”李朔思道:“那倒不必了,我知离此不远有座太素观,那里观主是我朋友,我帮你们说一说,你们今晚可以在那里休息。”梦胥闻言,与柴允陵对望了一眼,心想得来全不费工夫。仰赟忙道:“多谢殿下,请容草民携家人叩谢殿下恩情。”李朔思道:“免了,我还急着回去,一切等到了观里再说罢。”仰赟道:“是,谨遵殿下吩咐。”
李朔思道:“麑儿,我们走。”便抱起他的东西,当先领路。众人紧随其后。
行至山路间,两旁绿荫夹道,李朔思步伐轻快,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踢着碎石,迳朝山顶上走去。身后旁人看着他这般清闲的模样,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怀疑这真的是位王爵么?然而虽说不远,但毕竟是上山的路,众人还是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达山门。
李朔思当即上前敲了敲门,道:“姮儿,我回来啦!”语中难掩兴奋之情。但见山门启出,走出一位女修士,素袍轻尘,气质萧然,虽然眉不点黛,却自有一股绝俗之姿。李朔思忙道:“姮儿你看,你要的东西我都买来了。还有这些我看是你山里缺的,我也都买了来!”一时间目露期待,似乎急欲得到对方的表扬。
梦胥等人见了,互望一眼,便已心中了然,方知李朔思何以堂堂郡王之身,竟甘愿做这些粗活,原来都是为了给意中人看的。而他先前的种种怪异表现,也就有理可循了。
但见那女修士只是点了点头,道:“嗯,都拿进来罢。”李朔思道:“好。”便和随侍官将东西拎了进去。女修士看了看外面,道:“他们又是?”李朔思便向她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女修士道:“山舍寒微,几位若不嫌弃,便请进来罢。”众人还礼,挨次进入。
女修士即命身后的道姑去烧些热水,给客人们使用,顺道打理出几间客舍。仰赟道:“不敢劳烦居士,我们仆从较多,就在前殿休息便是。”李朔思道:“那我叫随从给你们弄点吃的来。”仰赟道:“谢过殿下。”李朔思便命随侍官差人去准备。
女修士则将夏麑等人引往后厢。梦胥忍不住凑上前道:“不敢请教居士尊名?”夏麑恼道:“梦兄!”女修士看着夏麑,道:“你便是先王的孩子?”夏麑微微一呆,点了点头。女修士微微欠身,道:“我姓卞,名叫姮君。”夏麑答礼,道:“我叫夏麑。”卞姮君轻轻点首,道:“我知道的。”眼波虽然未动,但仍不掩其下隐隐一层哀伤。梦胥忙也说道:“还有我呢,我叫梦胥!”卞姮君也点了点头。
少时将几人带到后殿,卞姮君道:“我去给你们拿些吃的来。”梦胥笑道:“有劳居士了。”柴允陵见了他这般模样,心中无语,直不想和他说话。
外间众人稍稍安顿好后,仰赟转过身来,走到李朔思面前,致意道:“今日若非承殿下之情,我们一家恐又要餐风饮露了,草民再次谢过。”李朔思道:“举手之劳罢了,先生不必多礼。我观先生适间几次语停,莫非是有甚难言之隐么?”仰赟叹道:“唉,此事一言难尽,殿下若是愿意一听,还请移尊步。”李朔思点了点头,刚一转身,便见卫褣宣迎面走来,道:“先生,你们要去谈什么话么,不知我是否可以旁听?”仰赟看了看左右,道:“想必公子也是有话要说,请一并来罢。”卫褣宣点了点头,随二人移步偏室。
三人坐定之后,卫褣宣忍不住问道:“仰先生,有句话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原本为官在堂,有职有阶,何以今日却屡次以草民自称呢?”仰赟闻言,摇了摇头,道:“公子有所不知,在下早已被罢去官职了。”卫褣宣道:“什么?那是为何?”仰赟没有答话,看着李朔思道:“今日我看那位将殿下称作叔父的孩子,莫非就是……”李朔思点了点头,道:“正如先生所想。”仰赟叹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哪。”
李朔思道:“未知先生又想告诉我什么?莫非竟与先太傅的去世有关?”仰赟沉默了片刻,道:“殿下,公子,先父之死,其实冤枉呐!原本先父已经准备致仕归乡,不料突然遭此横祸,落得个结党营私,卖官鬻爵的污名,一怒之下,竟而悬梁自缢了!”李朔思和卫褣宣听到大惊,道:“怎会如此?”
仰赟续道:“殿下想必知道,先父一生精于学问,长以教书育人为己任,自为官以来,也曾收过不少门生。这些门生许多后来也都考取功名,任职在堂,本是十分光耀之事。而他们功成名就之后,逢年过节,也常聚于先父堂前,祝谢宗师。平日亦不乏相互走访,畅谈学问。然而时日一久,这些人交往过于繁密,遇到什么事情也多会相互帮衬一下,以致言谈之间,渐渐便开始涉足政事。”
李朔思听到这里,心中一凛。仰赟道:“其实说到这里,殿下可能已经明白了。这些举动已经不是简单的逾矩,而是逐渐结成朋党了。然而无独有偶,在此之前,便有一个朋党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势力,而那些人则基本都是太保薛士钊的门徒,所以外人便都统称其为薛党。话虽如此,可这薛党之中,偏偏竟也没有薛太保本人。
“而薛党自结派以来,气焰最盛时,几乎把持了江东上下之政。怎奈何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自从公孙将军之乱后,卫公相暂为主政,薛党众人不知怎的,顿时便蔫了下去。而与此同时,另一支以仆射蔡元侃、侍郎瞿一京为首的蔡党突然顺势崛起,这些人之前早已被薛党之人打压得很惨,此刻一旦得势,立时趁胜追击,反将薛党之人逼到了悬崖边上。薛党众人眼见独木难支,又看先父的那些门生们也不好过,于是便将他们拉到了自己这边,组成同盟,一起抗衡蔡党之人。如此一来二去,双方用尽各种手段,最后也只勉强斗了个平手。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各方都在沾沾自喜时,大理寺突然受理了一桩买官案。卫公得知之后,立时下令彻查,果然没过几天,突然有官员举报薛党之人买卖官爵,一事未了,又生一事,第二日便有人揭发蔡党中人受贿之事,这般你来我往,霎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官员被牵连入内。而卫公震怒之余,便命巡城院一旦查实,绝不轻饶,一时间抄家的抄家,处决的处决,短短数日,闹得城中乌烟瘴气,连坐者计有千余多人!”
卫褣宣惊道:“啊,这时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竟丝毫不知?”仰赟道:“回公子,便是我等离开前刚刚发生的事。”卫褣宣道:“那老太傅难道也是……”仰赟道:“唉,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涉及的官衔也越来越高,薛蔡两党之间终于发现这已经不是以前的‘小打小闹’了,便想设法息事宁人,哪知为时已晚。卫公已经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和巡城院全权负责,明言势必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岂料就在这当口,突然有人上书污蔑先父就是这件事的主谋,先父自是不服,便据理力争,可反而被加上了更多的罪名,不少人竟真的信以为真,也一起上书弹劾先父。而同遭此殃的,还有太保薛士钊。这之后的事,两位如今也知道了,先父多年清誉,不料老来蒙此污名,一时气不过,便……便……”声音哽咽,道,“而薛太保也被摘去了头衔,流放边域。先父去世后,卫公虽十分愤怒,但也并未再追究什么,只是罢去了我的官职。我们一家遵从先父的遗愿,变卖了家产,决定将他老人家的遗骸送归故乡。”
卫褣宣听罢,默然不语。李朔思道:“噫,想不到这期间竟还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唉,还望先生节哀。”仰赟起身还礼。这时外边有丫鬟来道:“老爷,老夫人让我叫你去前面吃点东西。”李朔思道:“先生赶了一天的路,想必累了,且先去休息罢。”仰赟道:“那草民就先退下了。”于是再拜而去。
卫褣宣也站起身来,一礼道:“那么褣宣也不打扰殿下了。”李朔思道:“哦。”卫褣宣再拜了一下,随即头也不回地默默走出了门去。
然而刚离开不远,便见许骧的身影迎面走来,一见卫褣宣,忙行礼道:“公子。”卫褣宣随口答道:“嗯。”忽然抬头,道,“等一下,许干办,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许骧刚抬起的右脚又收了回去,道:“公子要问什么?”卫褣宣道:“我想知道,最近王城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许骧道:“咦,能有什么大事么?属下怎么没听说呢?”
卫褣宣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从仰先生那里听说了。父亲他近日是不是处决了许多官员?可为何发生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丝毫的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许骧道:“呀,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么?属下还真不知道呢。”卫褣宣道:“你不要故作无知了,那不就是你们巡城院去抓的人么?你会不知?还有,为何我偏偏无巧不巧,在这个时候被派了出去?看来不仅是你,卫提举想必知道的更清楚!”许骧道:“公子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你应该直接去问卫提举啊?”
卫褣宣道:“我当然要问他,但你也别想逃掉!我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你们是担心我留在城里,会为某些官员求情,譬如太傅和太保的事。虽然我若果然身处其中,确也不知该怎生是好,但你们如此糊弄我来,就真的以为是对我好么?”许骧叹了口气,道:“公子是聪明人,既然明白了,又何必再为难属下呢?”卫褣宣道:“那你们这样的做法,又何尝不是为难我呢?”两人一时无言。片刻过后,卫褣宣道:“卫提举呢,他如今人在何处?我想见他。”许骧道:“卫提举尚有公务在身,公子若有甚话语,可由属下传信代为告知。”卫褣宣挥了挥手,道:“罢了,我脑子有点乱,先暂且按下罢。”许骧道:“是。那属下就先走了?”卫褣宣道:“你去罢。”许骧当即退去。
卫褣宣转过身来,但觉身心俱疲,便想去客房休息一下,蓦听夏麑的声音叫住他道:“褣宣哥哥,你在这里呀!”卫褣宣抬起头道:“少主,你找我有事么?”夏麑道:“嗯,我们准备了一些吃的,你要来吃一些么?”卫褣宣道:“对不住,少主,我现在很累,只想去睡一会儿。你们自己吃罢。”说罢默默从他身旁走过。夏麑一怔,道:“哦,好罢。”
卞姮君此刻也恰好路过偏室,瞥眼只见李朔思正独自坐在里边发呆,随即停下脚步,道:“你自个儿在这里做什么呢?”李朔思道:“哦,姮儿,你来啦。我在思考一些事情。”卞姮君道:“什么事还能难倒你么?”李朔思便将卫潆最近所为之事对她一说,末了说道:“你说卫潆这个人啊,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一时莫名觉得他做得对,一时又觉得他做得不对,想不通他究竟在干什么?”卞姮君道:“你若想不通的事,我又何尝能想通呢?”李朔思道:“怎么会呢?你这么聪明,一定比我知道得多。”
卞姮君道:“打住罢,麑儿方才还在找你呢,快去吃饭罢。”李朔思道:“哦。”忽然忆起一事,道,“对了,麑儿既然来了,是不是该让那两个孩子见见面了?”卞姮君道:“我知道,不过今晚恐已不行,那孩子眼下进山采药了,过些时候再说罢。”李朔思点了点头,便去同夏麑等人一道用了晚饭。
几人吃罢之后,也都有些乏了,便各自回房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