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黯家的酒器众多。
卫孔送来的酒就储存在祖辈上传上来的青铜提梁尊、提梁卣、缶里,景帝新赐的钫、盉、玉耳杯、柶这些物件父亲在这样的场合也会排上用场,耳杯那些客人是用不到的,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只有一个的缘故。
这只晶莹剔透的耳杯算得上是景帝他老人家的心爱之物,杯壁上蜿蜒着一条黄龙,酒倒进去之后,就像一条龙游动在碧波之中,煞是好看。
如果不是因为景帝喝高兴了,顺口说了声:“汲大人,来,这耳杯朕就赐给你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事后问太史令,被答了一句:“天子无戏言!”这只耳杯备不住也就被要回去了。
汲大人双手捧了杯子,回来就用家里最好的丝绸包好放了起来,只是偶尔自己请出来把玩一下,他平时饮酒都是用青铜耳杯。
“请!请、请、请!!!”他每次敬酒都会避席而立,一连敬上三杯,然后再回去跪下。
满屋子的酒香,汲黯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是怎样被这样慷慨激昂的声音吸引过来,又是怎样趴在门框上往里偷看,又是怎样跑了进去跪在阿翁的旁边,叫那些客人大笑起来。
“宝,你当时为什么那么严肃呢?喝酒难道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祖母每次说起汲黯那时一本正经小大人的样子,就会在动作里有一些停顿,就好像汲黯不定睛观看就看不清了一样。“哎,李姑,我一想起宝当时的表现,就不知怎的,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老夫人,这事奴婢也是一样的感受了。任是谁,怀着一颗戏谑之心问一个娃娃,‘你为什么过来?’听他回答说,‘为见你们各位大人,愿诸位大人长寿,等我长大,我们就可以一起饮酒了。’也得刮目相看了。”李姑对汲黯也定定地看了起来,“老夫人,一岁看小,三岁看老,宝公子前途自当不可限量啊!”
不过汲黯最喜欢的节目还是雅歌投壶,他每次进去都是在看到阿翁敬奉了宾客矢之后,那个三请三让他看了一次就不想再见这繁文缛节了。
投壶都是宝友带了人放到席子上,宝友不是像别的家奴那样预先拿了柘木矢在地上一下一下地量,而是用那矢先量出一根两矢半的长杆来,量得那个快那个好,进壶的就没有一个不喜欢听他差遣,佩服他的,初次到汲黯家做客的大都因为这一下子感觉到汲家人的与众不同而拿出更谦恭的态度来。
宝友就是司射,投壶之礼一宣布完,随着他扯直了嗓子叫出了那一声“奏乐!”,《狸首》就响了起来。
汲黯家与人不同的地方是不仅仅叫你投壶,还会叫你输得高高兴兴,不用你怀疑,不劳你发话,第一局结束,他就会安排人把两尊壶调换,那矢到了第三局便也会对换,有一次他竟然临时让客人和他对换了一下席位。
宝友叫人称奇的地方还在于他本人就是个投壶的顶尖高手。
宝友投壶,那矢杆就像从来没有离开他的手一样,射进去,跃出来,再射进去,再跃出来,旁人就只见他一直摇动着手臂,甚至连那手指头上的开合动作都看不出来了,这就叫骁。
“好,好,好!”满堂喝起彩来。
“好样的!好样的!!好样的!!!”汲大人很亲切、很热烈地使劲拍打着宝友的肩膀。
“看,俺又叫大人拍了!”每次宴会后,宝友的肩膀头都会按照他说得疼上好几天。
当然宝友也乐得如此,耷拉着一边肩膀出来叫大家看到,这才是他本人至高无上的荣耀,如果哪次宴会他碰巧没赶上,机会错过了,那才真是他的不幸了。
不过偶尔也有因为大人忘了拍或者拍得没那么用力他耷拉错肩膀的时候,因为装总是很难的,于是他一会耷拉着这边又一会耷拉着那边的样子,也不会怎么叫人看不起,除了那条他最讨厌也最讨厌他的狗。
每次的宴会,宝友总是第一个出来,他出来不久,也总会再一次进去,哪怕他出来不是为了撒尿,或者预先炫耀他临时还正常的好肩膀头子,因为临近结束的时候汲大人都会想起他应该做的那个动作,让他预先在大门外等着。
“好样的!”有时候客人也会这么心悦诚服地先做这个动作,宝友也只好再多呲上一会牙了。
最叫汲黯奇怪的是,有些明明是一脸愁容或怒意的,这样在自己家吃过喝过玩过乐过,出门的时候就像被做通了思想工作一般地都满面春风了:“汲大人,那我们就告辞了!”
有的客人则会再多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然后才拱了拱手,摇摇晃晃地上车或者骑马走了。
其实父亲什么也没有跟他说,他自个儿的事也只字未提,大家就是在一起喝了个闲酒,愉快地度过了一段时光,仅此而已。
“汪汪!”和宝友有仇的狗有时恰巧走过来,就朝着自己的敌人叫上两声。
“狗!”宝友瞪着眼,手指着狗,就想叫这个畜生闭嘴,可是在大人面前又不敢走过去,赶走它,或者弯下腰,从地上捡个小石头什么的吓唬一下,就小声呵斥了一下,在原地动了下脚。
“汪汪!”狗又叫了几声,近了几步,再往前,那嘴就要咬到宝友的脚脖子了。
“不要管它!”汲大人很威风地叫道,“过来!”
他招了招手,宝友以为叫他有事,就朝前挪了挪步子,没想到那狗居然先跑到了,屁股对着宝友摇起了尾巴。
“吾跟你前两天讲的黄老之学,还记得吗?”汲黯家大人捻着胡须,一会看下狗,一会看下宝友。
“嗯,……”宝友满门心思都放在了狗身上,刚才的事都记不得了,他看着狗,想了一会,觉得狗尾巴摆得比以前还嚣张,就有些起脚踢上去的意思了,“狗……”
宝友摸起了鼻子。
“不跟你说了吗?不要管它!”汲大人的眼光犀利起来了,他又等了一会,便“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走了。
“清静无为!”汲黯是记得这四个字的,就小声提醒道,狗回了下头。
“汪汪!汪汪!”宝友突然朝狗伸着脖子,叫了起来。
狗吓得一跳,赶紧地溜了。
“汪汪!”宝友从后边就撵了过去。
“狗怎么又叫了?”汲大人看到汲黯回了屋,就很好奇地问道。
确实,宝友叫得实在是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