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之滨的大国中,虞国当占一席之地。她西北紧邻业国,东南面向沧溟方海,是古老的河海神之国。
虞攸王名虞穗,性子温和,常拄着拐杖,沉默不语。虞穗年过半百,身材小而圆,走路十分缓慢,一旦快起来他就气喘吁吁。即便如此,虞穗却很乐意和后宫妃妾玩追逐游戏,朝堂上听不到他掷地有声的命令,后宫却可以听见他和妃子夜夜莺歌。
“父王!天子的密诏,您也不遵循吗?”攸王长子虞彬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虞穗正玩赏书画,身边依偎着他的宠妾裴夫人。裴夫人挑逗地看着虞彬,手指在虞穗的膝盖上来回游走。
“夫人看,这画多有情调,岚山翠树,长河奔鱼,内使选的画当真极好。”虞穗的声调低慢,苍老的手无意识地抖着。
“父王!诸国收到天子密诏,已集结军队要进攻神都,各国派黑盔使者传给您的密信也在催促,您还问过儿臣的想法,如今您按兵不动,到时给七国和天子什么交代呢!”虞彬不理会裴夫人,声泪俱下地劝谏道。
虞穗收敛了笑意,猛地将手上的画摔到儿子面前,裴夫人也被吓到,远远的躲开。
“虞彬,寡人做什么事还要七国允许?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天子密诏如何,九瓣金花又如何,出兵去神都照样被邹坚杀死,何况寡人已抓回虞国乱党,你若再求寡人出兵,寡人明日便取了乱党的首级!”
“父王,这不一样!诸国国君直听令于天子,天子发出密诏,七国响应天子,同时出兵,铲除国之大患邹坚,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神在上,也定会鼎力相助的啊!”
“虞彬,你糊涂,邹坚不过让诸国取乱党首级给他,七国攻打神都除邹坚,简直小题大做,胡闹!天子发的密诏又怎么,到头来他还是会栽在邹坚手里!”虞穗的眼睛里慢慢爬满血丝,斑点纵横的脸旁饱含愤怒。
虞彬跪地不起,说:“父王!七国出兵攻打神都,捉拿邹坚,那是志在必得。且书苑乱党一事实为诸国借口,邹坚连年征收如此重的赋税,欺压诸国百姓,诸国不过用书苑一事为理由去杀邹坚!邹坚逼迫诸国屠杀自己国家子民,何国可忍?何况连天子都容不下他,密诏和九瓣金花都发到您眼前,您还如此.....”
“够了!孽障!你给我滚出去,寡人不想再看见你!明日我虞国五百乱党全部斩首,以儆神都,他们的命不是邹坚害死的,是你害死的!”虞穗狠狠扇了虞彬一巴掌,虞彬眼含屈辱的泪水,再不发一言,磕头谢恩,遂离开了。
虞穗看着虞彬的背影,大口喘气,猪肝色的脸因气愤而渗出密密汗珠,裴夫人见状,上前用帕子给他抹净了汗水,不住地安慰他。
虞彬走在偌大的王宫里,纵然四周是宫人的欢笑,悦耳的歌声,妙曼的身影,在他眼里不过衰亡前的挽歌。自父亲当政,虞国年年遭到周围国家侵犯袭击,北有蛇蝎宁国,通过战争抢走了虞国北部一大片土地,西北有炀火业国,对弱却大的虞国虎视眈眈,屡次侵犯边界,还划走虞国最大的一片湖泊之地。先祖披荆斩棘,浴血奋战的土地就这样被软弱无能的父亲拱手送人。除了杀死邹坚外,虞彬本想借这次攻神都的机会找天子邀功,令宁业两国归还土地,但如今一看,父亲根本不听他的话,连军队也不愿派出,自己多说只会让无辜之人惨死。
一个桃红色的小身影从假山后探出头来,向虞彬喊道:“王兄!王兄!你来宫里干什么?”虞彬回头,看见一个水灵的小人儿在假山那儿趴着,咧开嘴笑。
“瑶儿,你在做什么?这么陡峭的假山,你爬上去不怕跌下来?”虞彬疾步向她走去,虞瑶慢吞吞从假山下来,身上的裙子被石头和泥土磨蹭,已经灰蒙蒙的了。
虞瑶无所谓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拉住他的胳膊,笑着说:“王兄进宫是来看母后的吗?”
虞彬侧过头,不想让胞妹看见自己红肿的眼:“不是,我明日再来吧,今日府里有些事。瑶儿你也少到外面来玩,母后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你要多陪陪她。”
“我知道啊,”虞瑶眨巴着大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我马上就回去,王兄你都到这儿了,也和我一起去看母后不好么。”
虞彬不愿让母亲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推开虞瑶,说:“我不去了,你快些回去。”
“公.....公主,您在这儿......叫奴婢一顿好找!”虞瑶的奴婢凌羽匆匆跑来,累的腰也挺不起,“公主您可别乱跑了,要是有点儿....闪...闪失,奴.....婢九条命都赔不起呀!”
虞瑶望着哥哥离开的背影,没多说什么,跟着凌羽回了宫。
王后宫里传来一阵阵咳声,宫里的奴才都围着面巾,几名奴婢站在门口,焦急地谈着什么。虞瑶见到这一幕,心里发怵,她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本公主刚离开的时候还没这样呢?”
眼袋深深的吴宦官回道:“王后咳疾又发,里面已经去了一名太医,还没诊好呢。这三月正是王后发咳疾的时候,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公主日日伴在王后身边,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你胡说!怎会一年比一年严重!昨年刘太医还说用了他的方子母后马上就会好的,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虞瑶道,“我午膳后去外头玩儿,没一个时辰回来母后就这副样子,定是有人故意给她吃了什么,引她咳得如此厉害!”
吴宦官摇摇头道:“公主,一切都是按原样给的吃食,那个刘太医,不过一个庸医,早就被太医院打发出宫了,王后也是昨年吃了他的药后,咳嗽越发严重。公主您细细想,昨年三月刘太医给王后吃了药,结果十二月她又发咳疾,说这药没问题,您信吗?”
虞瑶听了吴宦官的话,觉着有道理,就没再和他纠结。她找吴宦官要了面巾,给自己系上,跑进宫内,看见一堆奴婢在寝宫外哭哭啼啼,乱的不成样子。
“你们哭什么!都给我闭嘴!在主子面前无端哭泣,成何体统!”虞瑶的杏眼瞪的老大,她大声朝他们喊叫着,“都给我干起活来,打水的打水,熬药的熬药,扫地的扫地,蠢东西们,以为这样就能浑水摸鱼讨钱了?”
奴婢们被骂的不敢出声,赶紧散开。虞瑶进了寝宫,只见王后坐在床上,用手捂着胸口,大口急促地喘气,长发几近散乱,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呕——咳....咳.....”王后突然吐了一口血在手帕上,这吓坏了奴婢们,她们连忙给她擦净嘴,太医从寝宫外端进药,一勺一勺送到王后嘴里,王后喝了几口,之后的都喝不下,她推开太医,喊道:“我难受啊,我难受.......咳咳咳!让我死吧!我要死啊......啊......”
王后枯萎斑驳的脸疲惫不堪,几滴浊泪从眼角滑过,嘴唇颤抖,喉咙里咕噜咕噜发着声。
虞瑶慢慢走上前,接过太医手里的药,坐在母亲身边,说:“母亲,喝药吧......女儿在这儿呢。”
“瑶儿,母后觉得,”王后沙哑的声音里夹杂一丝细细的尖叫,“自己命数已尽,喝什么也作不得数了,母后只担心你和彬儿,母后舍不得你们,放不下你们......”
“母后,你不要说这种话,”虞瑶靠近母亲,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嘴边,“喝了药才能好啊!您舍不得我们,就不应该如此离开,您要喝药才能接着陪我们,求您了,您就当为我喝的好吗?”
“一个人死不死,外人看不出来,但自己心里是有数的,”王后喝下女儿递来的药,眉宇间无尽哀伤,“药这么苦,和我的命是一样,瑶儿......你知道这药在我喉咙间是什么感受?”
“像火烧一样,我的喉咙要被它烫完了......我这一生,出生在名门望族,却从未讨得父亲喜欢;嫁给不被人看好的四公子,入府后也不讨夫君喜欢;进宫里,你父王的妃妾看你和彬儿不顺眼,也处处针对我,她们知道彬儿会当太子,而她们的孩子就只会是个侯爵伯爵,她们不甘心,想着法儿对付我......可我只会自保,从不还手.....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错事,为什么结局会是这个样子......”王后咽下虞瑶送来的每一勺药,眼泪无力地流出。
等汤药见了底,虞瑶抹干净眼泪,也给母亲擦去泪水,掷地有声地说:“我这一生,不需讨好谁,也不用在意谁,而且我知道,谁害了我,我就一定会让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用我自己的方式,让他们和我一样尝尝被欺负的滋味。母亲,您有错,您的无为就是最大的错事,您自保却不对后宫的鬣狗加以责罚,它们迟早会架在主人的头上,任意践踏主人的地盘,母亲,您的善良,对于跟随您的奴婢,对于您生养的儿女,就是最大的恶。”
裴夫人宫里,虞穗边喝酒,边欣赏着女人随古琴声而起的娇俏舞姿。“妙啊妙啊,寡人得了你真是心旷神怡,有胜别伊啊!”虞穗哈哈大笑道。
“大王,”裴夫人扭着扭着坐在虞穗身上,“别伊湖都不是您的了,您还提干嘛呢,多看看臣妾不好吗。”她把虞穗的老手牵着,放在自己身上到处抚摸。
虞穗因美人的窈窕身姿而面色涨红,呼吸加剧,裴夫人又欲擒故纵地勾引他和自己亲上,虞穗更被吊的死死的。
“大王,”宦官站在宫外,不敢踏入,“王后娘娘咳疾又发,怕是不好了。”
“哎呀......哎呀.......”虞穗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谁让你打扰寡人的雅兴!什么咳疾!”
宦官说:“方才吴公公来报,说王后娘娘咳疾比往年更为严重,若大王有时间可去看看王后娘娘。她惦记着您。”
“这怎么就是不好了呢?王后尚未薨,你怎么说人不行了?寡人正和裴夫人一起,这点小事你也来麻烦,多找几个太医守着,把宫门关上,都别来吵!”
宫门伴随裴夫人销魂的声音缓缓关紧。
“父王真这么说的?”虞瑶小声问道。吴宦官点头:“确实如此。”
虞瑶回头看向母亲的寝宫,母亲已睡去,宫中只映着暗暗的烛光,虞瑶闭上眼叹了口气,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手骨咯吱作响。
“罢了,畜生都是臭味相投。”她自己和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