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卢道上来了一匹马,皮色在月色辉映下,如水一般倾泻,奇异的不只是皎色的皮毛,更有十尺之量,因着这一幕,顾目渝破天荒地停了下来,良久,他自言自语道,
“这匹马莫不是要死了?”
他策马离得更近些,白马的步伐更慢了,似乎有一搭无一搭,原来背上还驮了一个人,只是身量娇小,他刚上前,白马倒了下去,看来已是极度虚弱,慢慢地,眼上蒙了一层白翳,顾目渝用手将马的眼合上,又细看旁边的女子。
她发饰散乱,整个人瘦弱得紧,惨白的脸上似乎挂不上肉,看起来气若游丝,他顿了顿,将女子抱了起来,今日休沐,夜里便要赶回案价寺里去了,他摸了摸光光的脑袋,还是决定回家去……
第三日,日上西山,青葙握着小匙,正吹凉了水送过去,昏睡的女子醒了过来,
“你醒了?可有不妥之处?”
女子睁眼,入目正是眼前这位似乎不过十岁的小女孩,想来正是她在照顾自己,
“这是何处?”她声音沙哑,像拉锯般难听,环顾四周,观察屋内的陈设,简单的梨木,素朴干净,不知熏了什么香,让人神清气爽。
“是我阿兄的寝室,他把你送回来的,你可足足睡了三日呢。”
“是你们救了我,”本想再说些什么,青葙打断了她,
“便不要这样生分,我阿兄说叫你不要多思,只管在这儿住下,青葙会照顾你的。”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眼睛滴溜溜的。
“青葙,多谢。”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也不知救命之恩何以为报,只敢先道句谢,
“不知家兄唤何名?”
“阿兄叫目渝,我家姓顾,”
她点点头,
“不知姐姐你叫什么?”
“旁的人都喊我小初。”
“那你以后叫我青葙吧,只管先住下吧。”这小女孩有条有理,初次见面,让小初心中莫名的平静。
只是在屋子里的日子格外长,她被藏在公车令府已经三个月了,比之前圆润了不少,皮肤顾久照不到阳光,白皙得如一面纸,只是有些发枯,她无聊时常作些画,大多是临摹,青葙又时常会来同她作伴,也并未无趣,时日长了府上竟也无人发觉,她的心随着这样平淡的生活,却开始越来越焦虑起来。
青葙看她喜欢画画,今日特意给她带了些彩色的颜料来,长街上
“这人真美,同小初姐姐好像。”
“这是我阿娘。”她停下笔,“不过已经过世了。”
青葙忙说,
“姐姐……”
“无妨。”小初笑笑,
似乎青葙无意追问,这段时间她也没问起过小初的身世。
外面一阵喧闹,有帮奴的吆喝声,还有门前落马的羌声,吱吱呀呀的,时间长了她也惯了,南甸人做什么总爱敲些长长短短的羌声,声如马鸣,声音浑厚,但震耳发聩。
“阿兄回来了。”青葙喜笑颜开地,这孩子很稳重,喜怒自持,少有这样的笑容。
“小初姐姐,你在这等着,我去接他去。”说着就往门外走着,
“好。”她不好同去,只好在屋子里等着,小初曾试着回想那段时间,但脑子里总是一片空白,她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就像被人抹去了一样,心中有个声音,提醒她不要记起。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步伐轻快,木屐声哒哒哒地敲在石板上,
“阿兄,你这次能在家中待几日啊?青葙可想你了。”
“莫不是阿娘叫你学针线了?”男子揶揄道,
门没关,小初抬头便看见了目渝,他面容俊瘦,一副十足的掸族相貌,戴着冠帽,挡着没有头发的光头,青葙正贴在他身边噘着嘴,见小初坐在屏风前,邀功似的,笑着道,
“阿兄不知如何谢我?”
目渝也顺着青葙的目光,和她四目相照,朝着小初点了点头,算是见礼了。
青葙的调皮劲上来了,趁兄长不留意,将他朝前一推,立刻关了门,拉住门袢,大笑道,
“小初姐姐,我阿兄今日可是特意回来的。”
顾是光头的原因,帽子十分容易掉,目渝连忙扶住,只觉得十分尴尬地站定,抱歉地站过另一边来,好气的说,
“莫要胡说。”
青葙不理,做了个鬼脸便一溜烟跑了,目渝摇摇头,
“青葙十分喜欢你呢。”
小初先开口,
“家中只有这一个小妹,平日里骄纵,今日这玩笑开得十分无理,还望姑娘莫要介意的好。”
“我也十分喜欢她,这三个月还要多亏她的照顾。”
“姑娘不曾介意地好。”
“我唤小初,多谢兄台救命之恩。”
看见眼前的姑娘一脸正色,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摆摆手。
“我姓顾,名目渝。”说着便顾自地坐到了案前,见案上有幅丹青,画上的女子容颜堪称绝色,只是目光哀切,着一件青绿色的长衫,倚在门案边,信手间拿了一盏宫灯,似乎想往何处去,月色下宫灯悠秘,只蕴开了女子眉间妆点的一抹朱砂,在昏暗中格外地突兀。
目渝注意到画中女子腰间的玉珏,他从怀中那出小心包住的布包,取出里面包住的东西,放在画旁。
“这可是你的东西?”
“那晚我送你回来,又去你倒下的地方看,驮着你的马已经不见了,只留下这个玉珏,当时我赶着回去,想着回家的时候再还与你的,”
“一拖就三个月了。”
这块玉珏对于小初,是她阿娘留下的念想,在异乡,又有救命之恩未报,她想着,许只有这块玉值钱些,虽也报不了恩,也当是她这三个月在顾府吃穿的银钱了。
“你可喜欢,虽不值钱,便送与你吧。”
她的话轻飘飘的,目渝尚有疑惑,
“不知这玉珏可是姑娘心爱之物,顾某不敢夺人之好。”
“是生辰时阿娘送与我的,也是个宝贵东西,你于我是救命之恩,这些东西尚不得还你的恩情。”
“那日你迷迷糊糊中念及阿爹阿娘,想来姑娘也是重情之人,这玉我受不得,只姑娘再万勿将恩情这事记在心上,我只当是多交了些朋友罢了。”
小初听了,只觉得眼前这人也是个爽快之人,不知何处来的信任感,她一点也未怀疑过眼前人的居心。
“姑娘可是关外人?”他小心地试探,
“何出此言?”
许目渝指了指画中人的额间,
“这是西凉以西的塞外女子长画的眉间砂。”
不曾想多隐瞒,身份对于小初来说并无干系,无论她是谁的女儿,她也只是小初罢了。
她想了想,
“她是我阿娘。”
“我虽生在楼兰,却并不算是楼兰人,我阿爹阿娘都在那里故去了。”
“哦……”目渝托起下巴,这姑娘的身世可怜,只是见她谈及这些,眉间平平。
“不知姑娘千里迢迢……”
“这里是阿爹的故乡,阿爹临终前嘱我来投奔阿爷。”小初回答的极快,
“我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想这几日就可以启程。”
“在这里蜗居也并非良久之计,只是姑娘人生不熟,我可再送你一程,不知姑娘去往何处?”因着男女之别,不好多留。
“荥泉的楮家。”
楮,百年前大邑国的大姓,人才辈出,以善智谋辅佐邑王姬策登位而建立大业,后来流传一句:楮兴食邑,又受了灭顶之灾,余下的族人逃到南甸,南甸王见其老幼奔波,划了一块山林给其休养生息,百年间也再未出过什么波澜,只在二十多年前出了一个后生,文采超绝,满腹经纬,南甸人性情寡淡,百姓又喜乐养天年,夹在诸国中不争不夺,那个后生去了大邑,似乎创了一番功绩,余的目渝也不知道了。
“倒是好找,离这里一天的脚程,还请姑娘咱且歇息一晚,明日我再送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