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那威踌躇已久。
透过门的缝隙,他看见了窗前的孤灯,也看见了女儿的惆怅。想到女儿的快乐与幸福比一切都重要,想到长痛不如短痛,他知道有些话,自己必须要讲。
可就在他准备敲门而入时,眼角的余光却看见,一个人不请自来——小鱼。无奈之下,他刚刚抬起的手也只能又垂了下去。
“长老,大祭师想请您去归蓝洞坐一坐。”小鱼恭敬地道。
“现在吗?”不待小鱼回答,那威又追问了一句:“雁深就只请了我一人吗?”
“是的,就现在,就您一人。”
顷刻间,那威已明白了一切。虽然对于雁深想说的,他既不想听,也毫无兴趣。但不舍地看了一眼那女儿的卧室后,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走吧!”
山路难走,夜路更难走。
不过,在小鱼的带路下,那威很快便来到了归蓝洞——久已未来的故地。
到了洞中的岔路口,小鱼恭敬地请那威继续前进,自己却笑容儒雅地停在了原地。那威点点头,随即轻车熟路地走向了光明的右侧岔路。可就在穿过路口的一刹那,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黑暗的左侧。
一眼之后,那威快步向前。来到岔道尽头的石室,当看到满满一书架的书,当看到书架旁专心看书的人,那威故作不解地道:“雁深,你是习惯了夜夜晚睡,还是今晚特别呢?”
“早睡也好,晚睡也罢,我终究还是要睡的。但只怕有的人,今晚会彻夜无眠。”
淡淡地回应中,雁深既没有抬起头,也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就好像不是他请那威来,而是那威冒然造访。
对此怠慢,那威非但不在意,反而笑容暧昧:“我猜,大护卫现在应该还没睡吧?或许我们可以请他来一起聊聊。”
听到‘大护卫’三个字,雁深猛然抬起了头,目光亦猛然尖锐:“那威,你真的希望我请阿古拉一起来吗?”
“难道会有假的吗?”
说话间,四目相撞,精芒无数。
目光的对峙中,雁深已然明白,那威已选好了边。自己精心准备的那些晓之以义的说辞,也已毫无意义。所以而今之计,唯有动之以情。
“那威,我记得小枭年幼时,你对他视如己出。不但亲自教他射箭,还亲手为他做了一把锦木强弓。而今他箭法有成,你自然是居功至伟。”话到一半,雁深深情一叹、话锋一转:“下午时,小枭来找我了,他说他想放弃大汗之位。”
“雁深,既然小枭找的是你,那么不管小枭所说的是什么,我都不应该知道。”
看着那威话语间的淡漠神情,雁深却并不打算放弃。回想前尘旧事,他知道,自己至少还有一张牌可以打。
“那威,如果你和阿古拉已达成了同盟,如果由阿古拉来继承汗位已无可改变,那我这个将死之人也不该再说什么了。只不过,那威,你是否还记得,你、我、还有大汗,我们可是一起淌过褐水才活下来的……”
听到‘褐水’两字,那威不禁愣了一下。
雁深自然不肯错过如此好机会,继续道:“现如今,大汗尸骨未寒,你就改旗易帜。你觉得,你对得起我们曾经的同生共死吗?又对得起大汗吗?”
似是被勾起了久远的记忆,那威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气——多少往事,多少沧桑。可片刻后,他的面容终究还是恢复了最初的淡漠,口中也恢复了拒人千里的冰冷。
“汗位的继承本就是能者继之,别说是丛枭主动放弃继位,即便他不放弃,其他人也照样可以挑战。以大护卫如日中天的威望,我实在找不出大护卫不挑战的理由。难道你能找得出吗,雁深?”
“是啊,如日中天!怪不得人人都变成了哈巴狗,人人都跑去向阿古拉摇尾乞怜。”说完,雁深不屑一哼。
那威却是毫不受讽,依然故我地道:“想当年,大汗初掌大位时即已立下规定——凡为大汗者须终身不娶,且不得有子嗣。
仅能选一德才兼备的孩童为养子,作为汗位的优先继承人。若养子的德才不足以服众,其他人便可在定汗仪式上发起挑战。
大汗立下此规,并以身作则,就是不希望血统成为继位的条件,不希望德才不足者尸位素餐,从而断送了人类终结机器的希望。
所以雁深,你若是刻意阻止威望最高、能力最强的大护卫继位,难道就不怕违背了大汗的规定吗?你问我是否对得起大汗,那么你自己呢?”
意外地,雁深非但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道:“我完全相信阿古拉的威望和能力,也相信他必能继承大汗的遗志,干出一番事业。
但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从党同伐异到迫人改名,从刚愎自用到独裁专断。若他真的成了大汗,只怕所有人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
那威,要知道汗位的继承是能者继之,更是德者继之。而我相信,比起阿古拉,小枭定然是更加德才兼备的人选。”
突然,那威晒然一笑。笑声中,他话里有话地道:“雁深,我看你都快把小枭当成亲儿子了吧。但即便小枭再有‘德’,若他自己不愿继位,你我又能如何呢?”
伴着一缕不自然的神色一闪而过,雁深决然而道:“小枭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明晚的定汗仪式上,当上万人注视着他、期待着他,上万人为他鼓掌、为他欢呼,他一定会感受到责任和力量,也一定会选择继位为汗。所以那威,只要阿古拉挑战时,你我联手反对,必能——”
“不早了,大祭师。你该睡了,我也该告退了。”说完,那威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去。
见此情景,雁深孤注一掷地喊道:“如果是为了??呢——”
没有任何意外,那威停下了脚步。就好像地下突然长出了藤蔓,将他的双脚锁在了原地。雁深则再无犹豫,打出了自己的最后一张底牌。
“——如果真是阿古拉继位,小枭必定会娶??。而以阿古拉的性格,为了汗位能坐得安稳,杀小枭只怕是必不可少的。到那时,??只怕也将厄运难逃。
那威,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嫁给小枭。所以若小枭能继位为汗,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寂寥处,回应雁深的只有一声叹息——包容着多少无奈,更多少父爱的深深叹息!叹息之后,那威拖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石室。
当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闪烁的烛火下,漫长的一夜中,雁深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