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阴风不知从何而来，似是要为终于获得解脱的亡灵送行。
风过，土一捧一捧地洒了下去，缺耳人的尸体也一点一点地被掩埋，直至变成与四周无异的小坟包。
看着那坟包，希望心有悲凉。自从和无腿老者短暂而震撼的交谈过后，她就已明白，哑巴所说的希望是自由。
但面对着身旁的一个个坟包，她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真的能获得自由吗？还是自己也将死于这恶臭的地下，也将变成这阴暗地底的一个坟包？
无数的怀疑中，当手抚过自己脸上的巨大疤痕，希望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光明之中；即便自己无法获得最终的自由，也要为所有人找到通往自由的路！
看着她的神色变幻，哑巴并没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鼠肉干，无声地递了过去。
希望没有任何推辞，更没有任何嫌弃。她毫不犹豫地将鼠肉干放入嘴中，毫不反胃地细细咀嚼——连骨头都没吐一根。
只因她知道，比起发霉的烂土豆，这鼠肉干要营养得多。甚至于，对于从没吃过肉的她来说，这鼠肉干更堪称有生以来最美的美味。
就这样，在无数坟包的环绕下，希望美滋滋地啃起了老鼠肉。且她一边啃，一边想：哑巴是谁，为什么要装哑巴？黑袍女是谁，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对待粪土人？无腿老者又是谁，为什么会如此凄惨地被囚禁于地下……
太多的疑问让希望不知该从何问起。但当看到哑巴污秽却慈祥的面容，她终于咽下老鼠肉，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前辈，您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却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哑巴愣了一下，像是要在记忆中搜索一下自己的名字。片刻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的嘴角微微一笑——是苦涩，亦是甜蜜。
“让我、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44年前，有一个男孩，从、从出生起，就从没说过话……”
或许是前面挖坑时，已和希望说了不少话；又或许是往事太过清晰，所以尽管仍有一点点结巴，但哑巴终于还是渐渐地流利了起来。
“……那个男孩天性自闭，为了躲开其他的孩子，他就装作听不见、说不出。渐渐地，大家也都认定他是个聋哑人。
男孩六岁时，同龄的孩子都已被分配到四圈层的各个区，只剩下他一人无处可去。于是，三个导师便围在这个男孩的身边，商量该如何处置这个男孩。
其中一个导师说，在如此严格的检测与控制之下，却仍然产生了如此严重的缺陷，足以证明男孩的缺陷非常顽固、非常诡异。所以，为了不让缺陷延续，男孩将来不能参加雨圣节，也不能有配对。
另一个导师说，既然如此，那就只能送到401区了。
第三个导师是紫衣人的首领，他盯着男孩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他说，送401也不行，因为男孩的髓血很可能也有问题，所以只能送往301区……”
听到自闭不语时，希望已猜到故事的主角就是哑巴本人；而当听到‘髓血’时，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一种莫名的恐惧却在希望心中油然而生。就好像一个血色的深渊已然沸腾——正要将她吞噬、将她消融。
可哑巴却对希望的神色变幻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继续讲述：“……初到301区时，面对浩瀚的花海，男孩很兴奋，也很快乐，就仿佛到了天堂。
因为他很小，且是聋哑人，所以只负责些最简单的工作。比如打扫一下屋舍，比如给雪晶女分发一下微薄的口粮。
那个时候，雪晶女们只是白天去地下劳作，晚上则回到棚舍中睡觉。所以每到傍晚，男孩就可以和雪晶女们玩耍。
雪晶女们都很喜欢男孩，特别是其中一个眼睛大大、头发黑黑的雪晶女，总是陪着男孩四处疯癫，总是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口粮让给男孩吃。
男孩吃东西的时候，雪晶女便把自己的心事讲给男孩听。每次讲完，她都会摸摸男孩的头，说谢谢男孩愿意听她碎叨，愿意陪着她。
六岁的男孩虽听不懂心事，却很喜欢大眼睛雪晶女的声音，更喜欢赖在大眼睛雪晶女的身旁。所以日复一日地，两人也就这样无声伴有声，大手牵小手。
那时，除去月初月末，每个月总有二十多天，丙寅401会带着尘土人来301区帮忙。不过，和丙寅301一样，丙寅401也嫌地下又脏又臭，所以从来都不肯下去。
而没了导师的看管，恶臭的地下便成为了一个自由的天堂！在那里，尘土人和雪晶女慢慢靠近，慢慢结伴而行。
在那些人里，有一个眉目深邃的尘土人，渐渐走到了大眼睛雪晶女的身边。再以后的日子里，从雪晶女的心事中，男孩知道了那个尘土人的名字——驭风行！”
驭风行！听着这个分外豪迈的名字，希望却不自觉地想起了牢笼中的残疾老者。她心想：若老者的双腿没有缺失的话，老者的豪迈气势倒是与这个名字很般配。
哑巴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就好像对于这个名字，他有太多的爱恨难辨。但不管怎样，苦笑淡去后，他依然继续讲述。
“有一天，驭风行告诉大眼睛雪晶女，名字是自己的，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完全不需要导师的同意。
于是乎，大眼睛雪晶女也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念风！”
“念风！驭风行！”希望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眼中更有了不尽的向往之色：“一个优美，一个豪迈，而且一听就知道他们是一对。”
哑巴接着道：“念风还给男孩取了个名字——豆豆。”
听到这个稚嫩的名字，希望忍不住笑了——自从与逐雪和三妹分开后，她第一次笑了！
哑巴也笑了，笑着继续讲：“每天从地下收工时，驭风行总会给豆豆带一些烤红薯、烤玉米什么的。豆豆虽收下了食物，却始终不太喜欢驭风行。
或许是因为豆豆觉得，念风的手只能由他一人牵，不该让驭风行牵。但不管怎样，那段日子里，301区快乐的就像是天堂。
可即便这天堂再美好，驭风行和念风的笑容终究还是一点点地减少，愁容却越来越多。因为两人都知道，401区的尘土人将注定孤老于金字塔内，而301区的雪晶女更是注定无法踏出301一步。
面对如此无望的未来，两人渐渐消沉。但不久后，两人又慢慢地振作了起来——不仅愁容变少了，笑容回来了，甚至连眼神都变得比过去更加坚定。
又过了七八个月后，就在那一年的雨圣节即将到来时，有一天，念风搂着豆豆说：‘豆豆，我要走了，我真的很想带你一起走，可你还太小，还出不去。且即便能出去，荒原里恐怕也找不到食物。所以，我只能暂时先把你留在这里，一旦能找到足够多的食物，我一定立刻回来接你，一定……’
豆豆拼命摇头。他很想告诉念风，他不怕饿，他要和她一起走。但不知是不愿，还是不能，那一刻，泪流满面的他扑在念风的怀里，却终究没有说一个字。
如果当时，我……”
哽咽中，哑巴无力地摇了摇头，却不知是悔、还是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