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响看着许禾走进来,仿佛外面的冷空气也一并裹挟着她来到身边,让谭响感到窒息。她俯下身柔声询问过后,坐到自己面前,举手投足间都极有分寸感,连穿衣风格都变得随和。只有眼神依旧如十六岁那般,不在任何人身上多做停留。她不记得自己了,这样也好。
十二月末,成都的天气已经到了冻鼻子的地步。许禾窝在出租屋里快一周了,除了取快递和买菜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这几天更是到了上午睡晚上起的地步。她合理怀疑,这才是人类的正常作息。
许禾是一个大三学生,按理说应该享受最后的校园生活,可专业选的太好了,是他妈的信息安全。一个码农的期末考试周,总是令人昼夜颠倒,头晕眼花的。
在家里闭关一周之后,她实在是待不住了。而且东北孩子受不了南方的冷,每个月开空调的电费够她买十杯咖啡的。所以许禾终于决定出门,背着电脑去咖啡馆学习……或者发呆,总归不会有那么强的罪恶感。
太久没出门,连化妆都手生,出门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这个时候喝咖啡会让人失眠。许禾心想,那不加浓缩就好了,大约失眠到凌晨两点就能睡着,十分养生。
咖啡馆里莫名得拥挤,只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对面有位置,许禾有点不开心。男人的背影又宽又高,大概是个胖乎乎的小白领吧,毕竟这是栋办公楼,而男人面前又摆着一个电脑。许禾礼貌地询问他自己能否坐在对面,小白领抬头冲她笑了一下,说可以。又把电脑往回撤了撤,给桌子腾出更大的地方。许禾笑着道谢,这次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从脚底钻上来的。
白领长得很和她胃口,声音也温柔。干净的寸头,方方的下巴,尤其是眼睛特别好看,像雨后花瓣上落的水滴。身材胖乎乎的,给人的感觉就是温暖又可靠,像自家的金毛狗子。
想到这里,许禾忍不住微笑起来,又偷看了几眼。可爱的男孩子,只是遇到了,看上几眼,就会令人非常快乐。
但她的视线也没有过多停留,喝了两口热美式,便打开电脑继续学习。咖啡店里的音乐太柔了,许禾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得很大,开始听死亡重金属。一边又裹紧了身上毛茸茸的小外套,揉了揉长裙下的膝盖。果然成都阴冷的天气难熬,对关节病患者十分不友好。
正当她改bug改得欲仙欲死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她的显示屏上面。许禾吓了一跳,摘下耳机看向对面。小白领抱歉地笑笑,声音温温柔柔的:“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吗?刚才喊你没有听见。”小白领可真会笑,许禾心想。
“还好,怎么了?”
“我电脑出了点小问题,可以帮我看一下吗?”
淦,不了吧?敢让挂科四门的天才选手修电脑?
许禾抬起手指遮了下嘴:“啊……这个,什么问题啊?我也不太会诶。”
白领道:“不知道是不是中病毒了,所有的PDF都打不开了。”
PDF吗?自己会个屁啊!不过她还是起身道:“那我试试吧。”
小白领给她让座,许禾这才发现,他起码有188,又胖乎乎的,像堵墙一样。也许不该叫小白领,而该叫大白熊。
许禾坐下来,大白熊就站在旁边扶着椅背。许禾一看电脑,操,这咋整。她沉吟了一声:“啊……这个问题哦,有点难诶……”
大白熊俯下身,手臂撑在电脑旁,声音在许禾的脑瓜顶响起:“你可以吗?”许禾心里没底。
“我试一试吧……”
许禾看了眼他撑在桌子上的小臂,这才发现并不是胖乎乎,而是有肌肉线条的,便随口说道:“你健身吗?”
“之前当过健身教练。”
“哦,能看出来。我一直试图健身来着,但还是躺着舒服。”
大白熊轻轻笑了,许禾看上去的确是不常锻炼的。他看着许禾操作,问道:“你看上去挺专业的,在读计算机专业吗?”许禾瞟了他一眼:“专业吗?没有吧……”她其实有点搞不定这个问题,眼神四处乱飘,回忆着自己学过的知识,跟大白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看到对面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把手伸向她的手机。许禾抓起手边的咖啡杯就摔过去了,厉声道:“干嘛呢你?”那人被砸得一愣,满身的咖啡,夺门而出。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许禾有点尴尬。正准备把店员叫来,大白熊拍拍她的肩膀道:“吓到你了吗?”许禾摇头。大白熊便把店员叫来了,交代了事情经过。许禾指着天花板的某处道:“监控就在那里,应该都拍到了,一直能拍到门口。”许禾又指向门口,门外还站着保安。“我刚才不小心把咖啡丢出去了,要麻烦你们收拾一下啦。”店员不住地道歉,许禾说:“不是你们的错,没关系的。我继续做事了。”便又坐下,继续对着电脑愁眉苦脸,随手拿起旁边的杯子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我的咖啡。”大白熊指指她手里的咖啡。
许禾做出心虚的表情,低着头向上看大白熊:“对不起啊,我走神了。等会儿那杯给你吧?我继续喝你这杯。”
大白熊有些无奈:“也好,但你慢点喝,里面加了双份浓缩。现在已经四点半了,怕你失眠。”
许禾黏答答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大白熊说:“你观察能力还蛮好的,能注意到监控在哪里。”
许禾笑道:“还好啦,碰巧有看到。”实际上却腹诽:还不是因为老子写剧本杀剧本,观察能力超群。
许禾又捣鼓了一会儿,好歹是修好了。大白熊跟她道谢,说留个联系方式吧,改天一起吃饭。许禾欣然接受。
过了一会儿,许禾说自己有事,就先走了。大白熊看着许禾离开,一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才举起杯,一口气把刚上来的冰美式喝掉一半。
许禾走在路上,刚才摄入的过量咖啡因开始起了作用。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浑身的血管都在悸动,一阵阵的心慌涌上来,像极了被人舔舐嘴唇的感觉。许禾过去常常喝过量,到之后就很难再喝到过量了。
她其实没什么事,只是觉得心里不太平静,不愿再在咖啡馆待着。便跑去一旁的商场里闲逛,消耗着精力。可电脑却太沉,走了一会儿就如同巨石一般拉着她下坠。她颓然地坐在长椅上,一抬头,就看见了channel店里与自己遥遥相望的那个人。
宋弋。
许禾在心里喊了他一声。
半年前,宋弋在MAC里当导购,许禾跟朋友逛街路过的时候,她的朋友左试右试,好半天才挑到一支口红。许禾呢,拿着张烤饼在旁边啃,时不时点评两句,插科打诨。宋弋以要推荐产品的借口留了许禾的联系方式,当晚就和许禾跑去天台上喝了酒,之后便顺理成章地滚去了许禾的出租屋。两人自那天起也算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宋弋总是过来,每次居然还收拾屋子,许禾也乐得如此。再之后,宋弋抱着许禾说,算命的说他会在今年遇到那个走到结婚的人。许禾听到这话,再没和宋弋见过面。
现在的宋弋,愈发消瘦。许禾只看了一眼,便起身离开了。
回家么?又觉得没在外面逛够,于是给郑一恒发消息:你在没在实验室?我找你玩去。郑一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两个字:比赛。
郑一恒是她的好哥们儿,信息安全专业的技术大佬。加入学校的实验室之后,十天有八天都泡在里面。实验室里空调很足,网也快,只是太安静。许禾有时会去玩一圈,每每呆不上十分钟就出来了。
郑一恒回她“比赛”,意思就是现在正在实验室打比赛,没时间理她,没事就快滚。许禾心想,哼,去不去由不得你。
可另许禾没想到的是,在实验室会碰到“熟人。”
郑一恒在一旁打趣道:“哎哟,张师傅,你俩认识?”
这位张师傅坏笑起来:“岂止是认识。”
张师傅大名张晨东,之前在这里上大学的时候,就是实验室的活跃分子。技术不错,毕业之后直接留在了成都工作。工作之后,跟实验室也一直没断了联系,有时会回来帮忙打个比赛,这次就是。
那他和许禾是怎么认识的呢?差不多半个月前,有一天晚上张晨东闲得无聊,在社交软件里划着一个个陌生的漂亮女孩。许禾的照片清晰度很高,也没有滤镜之类花里胡哨的东西。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小姐姐,干嘛呢?许禾回道:躺着抽烟,咋的了?
咋的了?咋的了?张晨东一脸懵逼,这姑娘怎么回事,大半夜聊天,不该调情吗?而许禾在另一边想,所有人上来就知道说个干嘛呢,老子在干你吗。
张晨东又回道:怎么这么晚没睡觉呢?
许禾:快考试了,想死。
张:考试?你在上大学吗?
许:对。
张晨东看了眼距离,惊道:不会是CD大学吧?
许禾直接发了段语音过来,声音黏黏糊糊:对啊,怎么了,我资料里写了吗?没写吧,我记得没写,好像是没写呢。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好厉害哦。
张晨东很无奈,也回了句语音过去:怎么回事儿啊妹妹,这是刚喝完酒?
许禾道:嗯,对啊,喝了一点点。
张晨东一听她尾音都带着撒娇,肯定是喝的不少。点进她资料一看,居然写着“敲代码的”四个字,张晨东更害怕了,连忙切回去发消息:你专业是什么?
许禾:信息安全啊,怎么啦?
张晨东:操操操操操。
许:?
张:咱俩别聊了,我也是搞安全的,你应该认识我。
许禾冷笑一声,心说这男的真的很自以为是,于是回道:哈哈哈,你想多了,我不混圈子。你叫什么?
张:别说了祖宗……
许:别啊哥哥,出来喝酒啊?走啊?
张:不了不了不了……
张晨东越拒绝,许禾越来劲,坏心眼儿昭然若揭。许禾一撒娇,张晨东最后还是招架不住加了好友,交换了姓名,许禾果然不认识这人。那之后的几天,许禾还会给张晨东发几条消息,之后就完全消失了。张晨东还想着这个小姑娘,许禾却几乎忘了这个人。萍水相逢,靠热情聊上几天,然后再也不联系,不该这样吗?无聊时的消遣罢了,许禾也从未真想跟他出去。张晨东心想,现在上大学的小姑娘都这样了吗?坏得很。
今天来实验室,张晨东也没想到能碰到许禾。许禾听到他的名字,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面的是谁。她笑得不行,没想到还能被动面基。张晨东自觉抓住了许禾的小辫子,一个随随便便在网上聊天的easy girl,便在实验室里故意对她颐指气使,让她给自己端茶倒水。许禾可不管那些,一屁股坐在他的座位上,斜眼看着他:“学长,我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人,大家知道吗?”
周围人的眼神开始好奇起来,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就这么点儿乐趣。郑一恒调侃道:“学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诶。许禾你讲讲?他是不是你的……”“是什么?什么?啥?”实验室里的师傅们都伸长了脖子。许禾嗤笑一声:“那倒也不至于,你们的老熟人,我哪敢动呢,是吧?”大家笑做一团,张晨东这才知道,许禾从不对自己的生活遮遮掩掩,反而是自己不敢坦白。他指着许禾说不出话,心想好你个坏东西,早晚收拾你。
许禾跟师傅们聊了一会儿,把路上买的零食都分了,便准备离开。张晨东也跟着出去,拦住许禾道:“敢情你还真是到处约男人出来啊?他们竟然也都习惯了。”
许禾冷笑一声,把他推开:“我起码不像你似的,当婊子还立牌坊。”
张晨东被气得不行,却还是跟着许禾一路走:“哎,你不会真的吧?你也太随便了。你处过几个男朋友?你真的还记得我是谁吗?”
许禾开始不耐烦了:“我说什么你都信?而且关你屁事?你是谁?你是我儿子。”
“嘿,你怎么这么皮呢!”
许禾戴上耳机走得飞快,理都不理他。
张晨东依旧跟在旁边,拉拉扯扯的:“哎,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不请学长喝杯奶茶吗?蜜雪冰城也行,酸奶牛就更好了。”
许禾一把扯掉耳机:“谁他妈要请你喝奶茶?”
张晨东舔着脸笑:“我请你,我请你喝一杯,小祖宗,走吧?”
许禾被他逗笑了,说:“那行啊,走吧,我要喝茉香奶绿。”
“哎,哎,走着。”
许禾觉得这人还蛮有趣,便恢复了随和的态度,跟他随便聊着:“你在哪儿上班啊?”
“这你都不知道,就你们学校旁边啊,你猜猜?”
“旁边有湖的那个?”
“诶,对了,就是那个,你怎么知道的?翻我资料了?”
“你有病吧,旁边搞安全的大公司就那一个。我之前跟学校一起去参观过,你们楼下还有肯德基呢,临湖的,特好。”
“你去过?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瞎了吧你。”
张晨东被骂了一路,反而觉得这小姑娘有趣,嘴上总是不饶人,自己便偏要逗逗她:“你现在怎么这么凶?你那天喝完酒,声音可甜了。”
许禾翻了个白眼:“老子他妈的喝完酒,跟条狗说话都甜。”
张晨东哈哈大笑,又道:“我周末带你去公司散步呗?楼下新开了清吧,咱俩喝一杯。”
“跟你有什么好喝的?老哥哥,多大了你。”
“我才二十三,老姐姐,温柔点好不好。”
许禾啐了一口,觉得这人没皮没脸,非常好玩。
她一巴掌拍到张晨东肩膀上,道:“行啊兄弟,周末喝酒,我给你喝桌子底下去,爬起不来你是我孙子。”
张晨东扶额:“你能不能有点学妹的样子?”
许禾立马掐着嗓子道:“哥哥,其实人家不会喝酒啦。”
张晨东满脸震惊,许禾一脸坏事得逞的笑。她并不觉得张晨东喜欢自己,上了床的都不一定喜欢。许禾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跟他如此嬉闹。以玩味的态度面对不认真的人,许禾的一贯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