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小公园已有些历史了,小城古旧,因而留得些珍贵却并不耀眼的石门石墙,公园虽小,仍吸得不少人流,有散步的,有聊天的,还有写字的,就一座古墙前纵横不足二十米的平地都被一群吵闹孩童草草霸占。
平地边上,围着草坪长凳,供游人休息玩耍,东南一角,最近搬来一群老人,有带锣的,有带唢呐的,取平地一角,吹拉弹唱,有年长的听得,围上观看,老人们尽情演奏,已得众人叫好,好不快活。
年幼时的我常常路过公园,虽不懂音律,却乐于热闹,况且有时听得游人吟唱,时间久了,也能跟着吼出一两嗓子,博得众人欢笑。
这群老者每日必来,领头的拉着二胡,看他瘦弱,脸上却是红润,手上的二胡更是强劲有力,高亢无比,他应该多有地位,不仅众人认得,还经常让他独奏,时间一长,便慢慢与他熟悉了。
原来老人叫姜鹤,祖上本不是四川人,当年湖广填川时随大流来了四川安岳县一个小镇上营生。
有时演奏累了,姜鹤便拉着我要跟我说些家常,尽管我经常挣扎,却被迫听得不少,什么从家谱上查,他祖上均是家徒四壁,还好他年幼时读过破书,习得一手好字,待18成年之后,乡上便给了他一个记账的活;又什么凭着他踏实能干,混上了干部,县太爷换届那年,还被新官上任的县长一眼看中,将他调入县衙任职等等,每次说完,都不忘摇头晃脑夸赞自己坚持不懈的高尚美德一番,有取笑他的,便高声调侃道:“你何不说是县太爷喜欢听你的二胡?”姜鹤总是慌忙摇手,连声辩解,又引得众人大笑。不仅如此,还经常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们在县川剧团里的表演盛况,几次邀我捧场,我虽然满口附和,却一次也未成看过,每次重见,姜鹤都难掩失望之情,对着我唉声叹息,我则又是附和一轮,倒还成了游戏。
时过境迁,在我考中大学的时候,我还特意过去玩过几次,只记得公园扩大许多,连后面的大山也跟着开发出来了,这古墙之下的平地却成了公园一角,姜鹤他们依旧坐在东南角下,二胡唢呐,锣鼓齐鸣,只是周围围来的人群比以往少了许多;几年过去,姜鹤的衣服仍未更换,满是褶皱,连脸上的气色也褪去不少,头发也花白起来,显得苍老,但鼓声一响,那满是皱纹的眼眶便眯了起来,摇头晃老,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活力起来。
大学的几年我也逐渐喜欢上了音乐,存着钱买了把吉他,每日弹奏时总能想起姜鹤来,毕业那年,听说县里的剧院搬迁了,也不知道新的剧院是国有的还是私人的,但凡要表演观看的,且要买票,票价虽然昂贵,剧场则是焕然一新,我暗暗欢喜,新剧院一定符合姜鹤心意,特意故地重游,想去看他演奏,于是早早地就带着吉他往公园跑去。
古墙依然在,地上无一人,曾经喧闹的平地似乎早被遗忘,或许是来得早了,我坐在东南角的长凳上,玩弄着吉他。
“小陈!”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抬头时,姜鹤已然出现在了身边,衣服倒是换新了,却掩饰不了他的衰老,头发已经全白,身子也变得佝偻,全身唯一不变的,便是那磨得发亮的二胡。
老人靠边坐了下来,点燃一只烟,静静地抽着,我问他其他人呢,他沉默不语,半天才摇头叹息:“散了,散了。”说罢深深吸了一口烟,不再说话。
老人的二胡又响了起来,依然高亢,我痴痴地听着,古墙下渐渐来了些过往的路人,却无一不是匆匆离去,有情侣路过,也是嘲笑一番,“丧葬之乐”的词汇更是刺耳,我按捺不住,想起身争论,却被姜鹤拉住,他虽连连摇头,脖子却涨得通红,游人走得远了,我两又坐了下来。
日立三杆,古墙下又来了许多年老之人,我高兴地看向姜鹤,却见他有收手之意,我不解道:“你要走吗?”
姜鹤咧嘴一笑,嘴里的牙齿也只剩下一颗了;
“谢谢你来听我演奏。”他一边说着一边收了二胡,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双慈目变得明亮起来。
新来的人群站在空地中央,一人打开便携收音机,众人随着重金属的音乐跳了起来,一时间声音刺耳,响透天际,我正想说话,却见姜鹤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再没了姜鹤的消息,或许他自认老迈,不再演奏,只是至此再听不见二胡的音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