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活着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态,就宛如某尊莅临人世的天神,他逐渐抬起头颅,双眸间如印金箔,灵韵流溢。
与此同时,少年金光熠熠的瞳孔遽然收缩,那头有百年修为的大蟒流露出无限恐慌之色,嘶鸣咆哮几乎刺破耳膜,根本顾不上那头已成盘中餐的毛驴,扭动着水缸大的头颅迅速没入山涧。
少年手持柴刀从天而降,一脚踏在大蟒水桶粗的长躯上,脚尖轻轻一点飘至蛇头。
大蟒不甘百年修为就此化作灰烬,猛地回过巨硕的脑袋打算拼死一搏,却见那柄锋芒钝拙的柴刀于半空之中抹过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弧度。
电光一刹之后,在黑风岭上修行百年的大蟒身首异处,水缸大的蛇头如山崖落石,一连滚出了数丈,而失去了头颅的粗壮蛇躯抽搐了几下,悄然没了动静。
随着大蟒暴死,少年眼中的灵韵不知何故突然散失,没有一丝预兆地倒在了地上。
当陈活着再次醒来,已是夕阳当空的时分,睁开眼的第一幕,便看见老伙计不知何时咬断了缰绳,这回正蹲在身边守着自己。
见陈活着苏醒过来,老伙计兴奋不已,连续打了数个响鼻。
陈活着感到有些头昏脑涨,双手撑地想要站起身子,谁知一手按下却抓住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看清以后差些又没将他吓昏过去,那头只剩长躯却不见头颅的大蟒,鲜血淋漓地躺在脚边。
陈活着顿时面容挤作一团,整个人跳了起来,仿佛大蟒带来的阴影依旧在心头挥之不去,陈活着竭力保持镇静,看见不远处那颗发黑如水缸大小的蛇头,心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陈活着壮起胆子走近大蟒的尸体,老伙计四蹄踏踏亦步亦趋。
陈活着根本不记得他提刀斩杀大蟒一事,只记得在水潭底吞下了珠子的一幕,接着整个人便失去了神识,醒来以后这头大蟒就已身首异处。
虽然他对事情经过茫然若迷,但既然他与老伙计都相安无事,算是逃过了一劫,其中根由不寻也罢。
不过想起潭水下的奇遇,陈活着不禁有些后怕,不由自主地摸了下肚皮,自己真把那颗琉璃珠子吞下了肚子?
当下不是穷根揭底的时候,陈活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着用脚碰了一下大蟒冷冰冰的尸体,一动不动。
陈活着终于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心口,起伏不定的心境如烧红的火炭浸入冷水之中,一滴黄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落至嘴角。
老伙计啊哦啊哦地低嚎了几声,在提醒陈活着天色不早了,该赶回镇子了。
陈活着心领神会,牵起套在驴鼻上只剩一截的缰绳,又朝着大蟒的尸体重重踢出一脚,拇指趾高气扬地指着自己道:“小样,算你倒霉,竟未能死在天下第一剑客的手中。”
这一脚的力度可不轻,踢得大蟒软绵绵的尸体挪了位置,陈活着正要牵着毛驴离开,忽然有颗浑圆无暇的石子从大蟒的肠腹中滚了出来,虽沾上边满了大蟒的腥血,但仍是能够看得出端倪来,与陈活着在水底收获的那颗透明石子大同小异。
陈活着疑迟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其捡起,又闻得腥臭无比,急忙小跑到潭水边清洗干净,又匆匆回到老伙计的身旁,借着渐渐落幕的夕阳端详起来。
陈活着惊叹,还真是两枚一模一样的石头,无论是大小还是成色如出一辙,足有一颗桂圆大小。
陈活着欢喜不已,如获珍稀地收好两枚石子,牵着毛驴离去,心心念念,回到镇子后要去一趟石头巷,将这两枚石子做成一对别致的饰物。
在经过那只巨大蛇头的时候,陈活着好像绊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柄锋芒钝拙的柴刀,陈活着弯腰将其捡起,才发现刀身上沾满了大蟒的腥血,顿时就纳闷了起来,却没有多发思绪。
因为在他常常翻阅的小说杂文中有言道,这天下广阔无垠,有着许多古道热肠的侠客好汉,不为名利也不为钱财,说不好自己正是碰上了那些来不报名去不留姓的侠客,这才得以从那头大蟒的口中化险为夷。
想到这陈活着没来由地露出一个笑容,他突然迸发出一个热血沸腾的念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有没有可能也成为一位只手遮天的盖世剑客?
这个念头很快就没有了下文,因为陈活着清楚陈震的‘黄鳝干’早就饥渴难耐了,他要是还不快些赶回苏生巷,后果很严重。
夜穹彻底降临,五更出门送货的一人一驴终于出现在镇口,在路过那座城隍庙时,那头被镇子奉作第二尊神祇的赤目岩羊,再次朝着陈活着投来讥诮目光,陈活着对此视而不见,他可没闲工夫跟那头该死的岩羊磨嘴皮子,竖起一只中指还以颜色。
说起陈活着和这头岩羊的恩怨,可真是足足一匹布那么长。
有一回冬天积雪及膝,镇子闹起了风寒病,家家户户都在找能够增强体魄抵御风寒的含须草,可镇子里外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哪有人愿意上山采药。
镇子药铺存有的含须草又被那些大户人家重金扫光,镇子其余的平民百姓一点辙都没有,平日十枚铜板便能换来的含须草,身价暴涨了十倍不止。
陈活着看准了这个能挣铜板的良机,便冒着大雪到附近的山岭中采药。
陈活着翻山越岭披霜斩雪,好不容易采足了一箩筐的含须草,还意外地从山上捡到了一颗价值不菲的玛瑙石,少说也能换来几两银子,可由于风雪连天体力不支的缘故,陈活着回到镇口那座城隍庙外时,一个跟斗倒在了积雪之中。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竟发现自己躺在了城隍庙的地板上,箩筐里头的含须草和紧紧撰在手中的玛瑙石通通不翼而飞。
陈活着发了疯似地跑出城隍庙,那可是他翻山越岭差点儿还搭上了性命才换来的家底啊,他无助地抬首顾望,却发现那头不惧风雪趴在城隍庙瓦顶上的岩羊,正大口咀嚼着最后一把含须草。
从那个时候开始,陈活着便与那头岩羊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陈活着牵着毛驴前脚回到小镇,后脚便遇见一对外乡人,两位体态蹁跹的白衣女子,走在前头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容貌惊艳绝尘,白皙细致若羊脂的肌肤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跟在中年女人身后的少女,大抵与陈活着差不多岁数,十六七岁的年纪,肤若凝脂眼眉胜雪,衣如白霜髻如云,左眉梢有一颗美人痣,出尘脱俗得不食人间烟火,只可惜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气质。
白衣少女犹如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奇女子,行步如风波澜不惊地与陈活着擦肩而过。
陈活着与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少女淡淡相视,心中的弦柱仿佛被轻轻抚过,极其简单的宫商羽微角,却奏起了一曲回荡不绝的妙音。
两位白衣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粉墙青瓦之间,陈活着却久久不能平复心中的涟漪,情不自禁地吐出三字:“神仙啊。”
许久,陈活着脑海中那袭白衣依旧挥之不去,他干脆在大腿根用力地捏了一把,痛得嗷嗷直叫,这回总算是清醒了,牵着老伙计往廊桥那头去。
今夜的廊桥水静鹅飞,平日坐在廊桥边闲话家常的老人妇孺,几乎都赶到财神客栈听曲去了,听说东家请来了一支路经秋水镇的戏班,原本这支戏班是不打算入葫芦镇的,因为葫芦镇的人烟气远不如人家秋水镇,花费同样的功夫演一台戏,挣的银子却相差甚多,换谁也不乐意。
不过好在东家磨破了嘴皮子,还砸下了重金才把这些大佛给请来了。
财神客栈的掌柜叫黎马,与镇子的那些大户人家不同,黎掌柜一心向佛,信奉以德报怨的因果,他说他靠挣镇子百姓的钱发的家,自然要得人恩果千年记,好好报答镇子的百姓,如此才能积攒福萌,生意才能长盛不衰。
陈活着向来不爱听曲子,觉得那些卖艺伶人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很是没劲,还不如听那些说书先生滔滔不绝,说说那些野趣奇闻鬼怪志异来得有趣。
故而每当有说书先生云游至小镇,陈活着总会搬上椅子去占头位,只不过已有好些日子不见路过镇子的说书先生了,陈活着多多少少有些失望,不然便可告诉那些说书先生自个今天的遭遇,说不定到了说书先生的嘴里又是一篇扣人心弦的故事。
陈活着拉着那头毛驴走近廊桥,突然闻得一首肝肠寸断的曲子,白云有些好奇,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在廊桥上奏曲呢?
陈活着放眼望去,怔了一下,有位满头霜雪的花甲老人,抱着一只老旧二胡静静独坐于桥边,正是那双目无光的肖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