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赶到小区门口时,婆婆正坐在椅子上虚弱地喘着气被一圈老头老太太围着,婆婆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搭在推车上。我的小胖子正在车里安然入睡。我的心从嗓子眼才落了回去。
“妈,您没事吧?孩子没事吧?”
“我刚才头突然晕了一下,小区里的邻居们扶了我一把。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上班吧。”
“妈,我带你去医院吧?”
“花那冤枉钱做什么?我哪里都好好的。你快回去上班吧。”
我还怎么回去上班啊?等着赵雯雯再给我穿小鞋?还是等着婆婆再晕倒在路边丢了我儿子?我二话不说推着婴儿车,搀扶着婆婆往医院走。
婆婆却反手一推,“你别管我啦,孩子我看着,你快回去上班吧。”
“妈!你让我怎么上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温柔惯了的我竟喊出了声。内心所有的积怨像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
周围突然安静了,然后是一阵指指点点和窃窃私语,“这儿媳妇怎么和婆婆说话呢。”
“就是,有这么对老人的吗?”
“老人给你们看孩子容易吗?”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样?”
我的胸口憋着气,不容易!都不容易!这天底下就我容易!小胖子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我心中的火全都变成了委屈。
“哟,欣欣,你这膝盖怎么还在流血呢?!”
我低头一瞧,膝盖上碗口大的伤,正殷殷向外冒着血,竟不觉得疼。婆婆弯着腰拿纸给我擦腿。突然又用手扶住额头。
“妈,您别管我的腿了,咱们去一趟医院吧,就当是为了孩子,您也得注意自己的身体。”
婆婆这才同意。
然而婆婆还没检查利索,小胖子当天夜里又烧了起来,我一个人抱着小胖子赶往医院。
天空黑沉沉的,马路异常通顺,整个城市都在安静熟睡。
突然想起刚入职时陈梓年转过给我一个很励志的帖子,“你见过凌晨四点哈佛的图书馆吗?”当时我们互相洗脑,发誓一定要倍加努力。
如今发现,我不仅见过凌晨四点的街景,还见过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的夜景。能在凌晨四点逗留在图书馆的,都是没有家室、完全自由的个体。我羡慕他们。
凌晨四点的图书馆不算励志,能在凌晨四点带孩子去医院,清晨六点给孩子洗漱完毕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去工作,能摆平职场和家庭的一切琐事才叫励志。
看着点滴的针头插在小胖子的脑袋上,我的心一紧。打在他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
我发了信息给陈梓年,“孩子病了。我在医院。”
我不知道我是赌气想让鞭长莫及的陈梓年干着急,还是耍小心思要让陈梓年知道我的辛劳。陈梓年没有回复。
反倒是赵雯雯的信息来了,“再请假,别来上班了。”
窗外的天一点一点变白,我看着小胖子难受的小表情,看着亮起来又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我到底该怎么办?
早晨7点,走出医院,没有想到竟看到风尘仆仆的陈梓年。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从济南到北京,400公里,夜里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他是怎么赶回来的?我不敢问,怕知道他超速,知道他不要命了地驾驶。
“小胖子已经退烧了。”
陈梓年张开双臂,抱着我和小胖子,“辛苦了。我们要发年终奖了,我都转给你。你想要什么,我们就买什么!”
哼。一声冷笑从鼻孔窜出。我为家庭操劳,是因为我全心全意爱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名牌包,一个奢侈品,我想要的是像陈梓年一样,站在闪光灯下,熠熠发光,备受瞩目。
这个升职加薪的男人,这个曾经和我怀揣同样理想的男人,他已经在成功的路上迈开了步伐,把我留在身后。他是不是已然忘记我的梦想。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二十年之后,我变成一个没有面孔的行尸走肉。被鞭子抽打着,在办公桌前机械地贴发票。
我没有逃跑,反而哀求着,我再也不请假了,不要辞退我,让我留下。
一个激灵,我醒了。
小胖子正趴在我怀里,拽着我的衣服吭哧吭哧,“妈妈,我难受。不要上班,陪我。”
赵雯雯的连环CALL已经打了很多遍,屏幕都是刷屏的未接来电。赵雯雯终于下了最后通牒,“再不来上班,滚去人力资源报到!”
我看看小胖子,又看看手机,一边是家庭,一边是工作。为什么陈梓年可以在两者中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我却要像困兽一样,动弹不得?嘴唇干涩,想喊陈梓年帮我倒杯水,发现他不在家,又奔向了工作。
桌上放着一张银行卡,还贴了一张便笺,“密码是你的生日”,旁边画着一颗爱心。
我把便签撕得粉碎,连同卡一起丢进垃圾桶。
我主动联系了黎洛。
从了解公司情况、工作内容、薪资待遇到经济形势、职业发展,我和黎洛聊了很多。
黎洛是一个优秀的猎头,有着超高的游说技巧,他的一句“现在的社会对职场妈妈太不公平了,你值得更好的职业发展”,戳进我的心窝。
黎洛的出现完全不足以影响我的生活,可是却让我对生活有了期待。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一阵清风拂过,有一片树叶轻轻落下,平静,依旧平静,可是树叶的周边是一圈又一圈涟漪。
就像蝴蝶效应。
也许我该换个工作,换种生活方式。
过了两天,小胖子病好了,陈梓年出差回来,我得空逛了商场。
逛了曾经最喜欢的几个女装品牌,也不是没有看上的,只是翻过价签牌,本能地立刻换算成了几包尿不湿,几罐奶粉,然后就放下了。
还记得小时候,每次陪我妈去超市,站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面前,她都会一再比价。她总是会要求我帮她换算不同规格的洗衣粉卫生纸究竟哪个更划算。
那时我就发誓,我一定不要成为像她一样抠抠搜搜的女人。
没想到有了小胖子之后,我就变成了她。我想起了陈梓年给我的那张银行卡。我们现在有钱了,称不上富裕,但已实现了温饱。可是我不想花陈梓年的钱,我不想在收入面前被他碾压。
放下所有喜欢的衣服,灰溜溜地离开商场。
路过一家内衣店。最新款是亮眼的玫红色,点缀着豹纹图案,还有蕾丝边,饶是我这种已经结婚生子的中年妇女看了都有点心动。
试衣间里,感叹着内衣的魔术效果,竟然可以把因为喂奶而走形的**塑造成波涛汹涌,犹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即使是铁打的堡垒也能被拿下。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左瞧右看,甚至做了几个魅惑的表情。咬唇,眨眼,舔舌头。发现自己非常具备待开发的潜力。
翻开价签牌,贵得让人怀疑这内衣是用金子做的。导购似乎看出我在犹豫,推销道:“我们这边还有打折款。”可是打折款看上去既不妖娆,也不撩人。
我和陈梓年多久没有性生活了?自从小胖子出生后,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吧?掏出钱,把内衣收入囊中。
晚上回到家,我蹲在垃圾桶前,犹豫再三才把手伸进垃圾桶,边扒拉边骂自己没出息。可是在垃圾桶刨了半天也没有找到那张被我丢掉的银行卡。活该!我用力甩了甩手。
洗完澡,穿上性感内衣,从门缝偷偷望出去,陈梓年正端坐在电脑前奋力工作。我在卫生间镜子前一阵搔首弄姿。
我想学着电影里的骚浪贱女主,扶着门框伸出大白腿,然后手指慢慢划过自己的胸前。
对着镜子操练了好几次,可是每每要实操,就没了勇气。生活中应该没有女人吃饱了撑的勾引自己的丈夫吧?
就在我犹豫不决之际,陈梓年喊着,“宝贝,你洗完了没有?还是你在便便?我要撒尿,你快点。”
酝酿了好一阵的情绪被陈梓年的一句屎尿屁全部击溃。
“膀胱要爆炸啦!”
陈梓年站在卫生间门口,大有破门而入之势。我忙攥起旁边的浴巾,裹在身上,没想到脚下一滑,“啪”,摔倒在地上。
门被打开了,我穿着玫红豹纹套装以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空气中满是尴尬的沉默。
“你在干吗?”陈梓年愣了半晌才扶我起来,我的尾巴骨摔得生疼,一瘸一瘸被扶向卧室,“你不是洗完澡了吗?为什么还穿着内衣?穿内衣为什么还裹浴巾?”
真是白瞎了我重金买来的战袍,直男永远不懂女人的浪漫和小心思。那一刻委屈窜入心头。陈梓年的话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宝贝,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他越是哄我,越是为我擦眼泪,我越是不争气。
但又不敢号啕大哭,引来小胖子和婆婆的注意,只能坐在床边默默垂泪。可恨尾巴骨生疼,还得半斜着身子,一只手撑床,一只手擦眼泪,越发觉得这日子,这生活太过憋屈。
可是究竟哪里憋屈,想来想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哭了一阵竟觉得没趣,硬邦邦甩出一句话,“我想去卖保险。”
陈梓年沉默着,他知道我很少说胡话,但凡我说出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内心极度所想。
就像当初面试完了联系他,求他保我进笔试;就像入职时请他吃饭,让他为我出谋划策送我一个好前途;就像怀孕时号啕大哭,想要工作也想要孩子;就像和他商量,我想要换工作。
我都不是随便说说。
“你想好了?如果是经济压力,如果缺钱,我可以去赚。你照顾好家就行。”
“哼,”我冷冷笑着,“才不是为了钱!我是穷,我是职位比你低,赚得比你少,所以你就看不起我吗?我也想像你一样有自己的职业,有自己的价值!”
“像我一样?日夜忙碌?没有时间照顾家庭?连孩子生病了我都不能回来看一眼?我早出晚归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没想到你竟然认为我看不起你。难怪你会丢了我给你的银行卡。”
陈梓年从兜里掏出那张被我丢弃过的银行卡。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斑点。是,我是丢了,可是我还去翻捡了。
我嘴硬着,“我才不要你用金钱收买我,你能做到的,我也想去做!”
“那谁来照顾家庭?两个人总有一个顾外,总有一个顾内。”
“顾内的人为什么是我?”
陈梓年睁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我。可是从相识的第一天,我就是这样野心勃勃。我梗着脖子,仰着头,毫不退让,“为什么是我?顾内的人为什么不是你?就因为我是女人,就应该是我吗?”
陈梓年叹了口气,“宝贝,你骨气怎么这么硬。男主外女主内就是这个社会的分工,职场对女性的歧视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当初喜欢我,不正是因为我的骨气吗?正是因为社会有你这种赚钱养家的男人和我这种不得不照顾家庭的女人,才会形成对女性的歧视!我不管社会怎样,我只问你愿不愿意支持我!”
“你真的要放下身段去卖保险?”
“我哪里有什么身段。从来都没有。没有背景,没有资源,我一直什么都没有!”
“你有我,还有小胖子。”
“可是我不想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也想像你一样,闪闪发亮。”
“你想好了?无论风吹日晒,无论展业艰难,也许毫无成绩,也许无人理解。”
我低着头,确实,我想得不是很清楚,对于这个决策我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是如果不尝试,又怎么知道究竟有没有希望?
我想换一种生活方式,我想再给自己一些可能。我目光笃定地看着陈梓年。
“虽然我不愿意。但是,我支持你。如果你一定要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社会分工,我愿意给你机会。”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头破血流?我一定会失败?”
“我只是按照社会惯例,说一种大概率。我不愿意你只身去挑战社会潜规则。但如果你坚定,你确定,我愿意做你的后盾。而且我想告诉你,不要觉得做母亲,做妻子就一文不值,就没有价值。你在我心里,永远闪闪发亮。”
我看着陈梓年,这个断送了我职业前景的男人,这个我恨过却依旧深深爱着的男人。正是因为爱着他,所以才愿意妥协。也正是因为爱着,所以才不想输,才想给他更精彩的我自己。
是妻子,是母亲,更想成为独立自主的女性。不怕输,不怕头破血流,只怕从来没有尝试过,就蹉跎一生。
“可以和好了吗?可以聊一聊你的新内衣了吗?玫红色,性感又风骚,我很喜欢。”
陈梓年边说边靠近,还顺手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