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和你说过,娶媳妇就应该娶个像你妈这样,能照顾家庭的女人。你看看许萧萧,和你一样天天加班,没黑没白,家都没个家的样子!我当初就不同意你们结婚,要不是看许萧萧是个医生,以后一家老小看病都方便,打死我都不点头。”
我并不想偷听婆婆讲话,但是她这大嗓门一喊,即使站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
“你赶紧让许萧萧从一线转二线,以后能帮家人挂号开药就行了。”
呵,婆婆最喜欢在家庭里充当指挥官,公公常年像个闷声葫芦,被她压了一辈子。我才不要进门三年,就变成她的提线木偶。
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家,脖颈挺得笔直,“老杨,我回来了。”
老杨接过我手中的帆布包,我瞥了一眼餐桌,豆浆油条茶叶蛋,三份,没有我的。
我二话不说坐在公公、婆婆中间,端起老杨的碗,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抹了抹嘴巴,才假意想起来,“老杨,我是不是喝了你的豆浆啊,那你喝什么?”
“你先喝,我喝你剩下的。”
我的目光无声地扫过婆婆铁青的脸。
这种不见硝烟的战争每天要爆发好几轮。当初没有人把刀子架在老杨的头上逼他娶我,是他在一个刚刚睡醒的清晨,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领个证。我笑着吻他的胡碴。
曾经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一个人经济独立,生活充实。是老杨在原本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波澜,撩拨了我的春心,让我决定踏入婚姻,试一试。
老杨来到餐桌旁,我把咬了一半的油条喂到他嘴里。婆婆的嘴角抽了抽,觉得画面辣眼睛就不要看,没人逼着婆婆大清晨以送早餐之名,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小许啊,刚才送你回家的男人是谁啊?开着大奔吧,我都见好几次了。”
老杨一脸云淡风轻,似乎没有听出这句话里的杀机。
我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那是妇产科刘医生,和我夜班排一起,顺道捎我一段儿,老杨都知道。”
老杨咬了一口我手中的油条,顺带舔了舔我的手指,“你总说怕我麻烦不让我接送你上下班。要不我也给你买个大奔你自己开?”
“杨大基金经理,你日理万机,我才不要给你添乱呢。那入门款的破奔啊,你喜欢我送你啊。”
“别调皮。”老杨端起剩下的半碗豆浆,仰头而尽。我笑了笑,帮老杨擦了嘴角溢出来的豆浆。
婆婆撇撇嘴,“小许,菜市场要开门了,我带你去买活鱼,杨杨最喜欢吃鱼。”婆婆边收拾菜兜边说,“抓住男人的心,要从抓住男人的胃开始。他爸就是吃着我做的菜,几十年,越吃越香。这男人就像孩子,得照顾得管。”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眼神扫过在一旁闷头喝豆浆的公公。婆婆自以为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殊不知后院已然起火。婆婆有空真应该多管管自己,何必总要把手伸向别人的生活。
“妈,我刚下夜班,想休息一会儿。”
“夜班怎么了?还不是找个房间和那个什么刘医生、李医生、张医生聊聊天,打个盹就天亮了。能有什么事?”
婆婆边说边把我的鞋从鞋架上取下来,两只眼睛示意我废话少说,赶紧出门。
我对婆婆仅有的一丝同情,在她义正严辞的自作主张中消失殆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活该被劈腿。
“如果手术救人在您眼中都不算事,那天下确实没什么事了。”撂下筷子我回了卧室。
倒头栽在床上,老杨摸了上来抱着我。我蹭了蹭,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老杨的怀里,解释着,“那个刘医生,就是个同事,你别多想。”
“傻瓜,我信你。妈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这几十年管我,管我爸,管习惯了。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
老杨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低沉有磁性,我一阵心旌荡漾,反而有些惭愧。我也不是故意要和婆婆剑拔弩张,只是实在不习惯处处被她指指点点。
另外,刘医生捎我一段儿不太顺路。全医院都知道刘医生家里鸡飞狗跳,婆媳之战打得不可开交。刘医生之所以成为妇产科一把好手,全是被家庭给逼的。
刘医生说,加班工作是躲避家庭的最好理由。他绕道儿送我,只是为了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刘医生乐意开着他的破奔送任何一个女同事回家。
“在想什么呢?”老杨的吻在耳后一寸寸贴着肌肤,火辣辣地烧着我,我的思绪翻飞。
要不是今天亲眼看见公公开车送一个姑娘来医院,恰巧姑娘挂了刘医生的产科号,还有公公那慌张躲开的眼神,我都不敢相信近些年听到的流言蜚语竟然是真的。
他们说公公在外有一个相好。别看公公跟在婆婆身后像个闷声葫芦,但一声不响处个相好,一处就是很多年。这些流言蜚语巧妙地躲过了婆婆的耳朵。
为了不引发家庭大战,至少不是由我点燃这把火,我只能捡了别的说,“这几天有个姑娘天天挂我的特需号,却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你说是不是有病啊?”
“没有病谁去医院啊。”
我笑了笑,没有否认。那姑娘大概有心病。
老杨的吻从耳后滑到脖颈,然后沿着脊椎一路向下。我像树叶般轻颤,不错啊,老杨的技术又上升了。
我就喜欢老杨穿衣服成熟稳重、独立自强;脱衣服黏人耍赖、风骚无限的这股可爱劲儿。
酣畅淋漓,言语已经无法形容我对老杨的爱,唯有行动。
一场大战过后,口干舌燥,我去厨房拿冰水,我还以为老杨跟在我身后,打开冰箱一回头,却发现站在我身后的人是公公。我吓了一跳。
公公说:“小许,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妈该管的不该管的统统拿在手里,爸知道,你比你妈有分寸。”
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走出厨房。徒留我一人待在原地。这算什么?让我无声无息吞了这颗隐形炸弹吗?
第二天脑仁疼,我顶着黑眼圈来到医院。
刘医生看笑话一般说,“昨晚和老杨干架了?”
“没有啊,我们根本没吵架。”
“昨天那女的来找你,你晚上没和老杨闹啊?若是有个小姑娘去找我媳妇儿,估计我晚上回家要被扒一层皮。”
刘医生说的是那个女的,是连着三天挂我号的患者,叫曹芸,老杨的下属。
自从我认识老杨,曹芸就跟着他。老杨跳槽她跳槽,老杨自立门户她第一个拥护。这忠诚的追随谁听谁感动,若说没有一点儿私心,谁都不信。
可是我不想和老杨吵架。我相信就算曹芸有心,老杨也无意。
刘医生却在一旁碎碎念,“早8点半打卡上班,晚8点半还不一定能下班,办公室里两个人每天朝夕相处超过12个小时,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觉得这俩人若不滋生点不一样的情谊都对不起这近水楼台!”
“去去去,就你话多!”
“许医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和你说,有些事情憋在心里憋久了会出问题的。你没必要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憋着。总得找个抒发口。就像你公公,这些年若不是靠着在外有个精神寄托,他能忍你婆婆忍到今天?这男人啊,在婚姻里找不到的,就会寻摸着去外面找。”
刘医生口若悬河正准备再给我上一课,传来了紧急手术通知。昨天来医院产检的姑娘,小产了。
姑娘被推进了手术室,身后跟着义正严辞的婆婆、脸色铁青的公公,还有不明所以的老杨。
我一愣,这么快东窗事发了?
公公颤抖着手指着婆婆,“没想到你如此歹毒!!!”
公公是被婆婆拿捏在手心的软包子。自从我嫁进家门,从未见公公对婆婆发过一次火,说过一个不。
婆婆头一次被公公反抗,立刻炸毛,“我歹毒?我是瞎了眼,照顾你几十年,没想到你一把年纪了在外面偷女人!”
“我都说了,我和她没关系!”
“没关系你三天两头跑去她的馆子吃饺子,没关系你越来越晚回家,没关系人家突然就怀孕了,没关系你给她钱!”
“我就是和她聊得来,仅此而已。”
“聊得来?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羞耻,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半截身子埋入土了,还有谁看得上你?除了我,还有谁几十年伺候你,照顾你?还有你!许萧萧!”婆婆的矛头突然指向我,我一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爸背着我在外面乱搞!不然怎么会在你的医院!是不是你给介绍的刘医生?!”
躺枪,我立场坚定地摇头,但丝毫没有洗刷婆婆的怀疑。
“你们联合起来骗我!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
“是你故意推她的?”
“是,是我!你儿子都娶媳妇,你都等着抱孙子了,难道你还想再生一个儿子?休想!”
公公气得半天说不上话,终于憋出一句,“离婚!”然后一头栽倒在地。
公公刚醒来,婆婆就开始炮轰,“我照顾了你一辈子,为这个家付出一辈子,你为什么和我离婚?!那个贱女人有什么好?”
“照顾我?”公公冷笑,“你只是想控制我。我找的工作,我交的朋友,我穿的衣服打的领带,哪一样不是在你的要求之下。你可有问过我的意见?你可有尊重过我?你永远都是对的,我永远都是错的。你处处压我一头,我忍,我让。我只不过遇到一个能多聊两句的人,没想到你这么残忍。”
“我残忍?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你从来都不会承认你错了。既然你坚持认为我鬼迷心窍,就算我和她清清白白,我今天还就为了她,要和你离婚。”
公公闭着眼睛,任凭婆婆在旁发疯,公公除了离婚两个字,绝口再也不说其他。
刘医生手术出来了,他说那是一个四个月大的男胎,已经初步成型。这么一摔,就摔没了。刘医生还说,按照公公现在这个年龄,让人受孕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老杨把我叫到了医院的天台。他问我,“我爸的事,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搓着手不知道怎么回答。怎么告诉老杨呢?说他爸有外遇了?说他爸不仅有外遇还暗示我不要多管闲事?无论我说什么,都无异于掀起家庭大战。而我从来都不愿意和老杨争吵。
公公出院后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在饺子铺旁边租了个房子,周末下班的时候替小产的姑娘去看店。
公公热情地请我和老杨吃了一顿饺子,我头一次见公公竟然也有如此开朗的一面。
老杨木然问,“你为什么离开妈?”
公公倒了一碟醋,饺子蘸着醋,吧嗒着嘴巴吃,醋溅到了衣服上。若是从前,婆婆肯定拍桌子说公公缺少家教,但姑娘坐在公公旁边安静地笑着。
姑娘其实并不好看,和保养得当的婆婆比起来,显得既没有气质也没有气场。可是偏偏公公和她在一起显得更加开心,我从公公的脸上看到了舒适,自在。
公公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也不怕把话说开了。这些年要不是靠着和她互相慰藉,我和你妈的婚姻根本撑不到今天。我本没想着离婚,我只是想每天过来吃一顿饺子,在这里安静地充会儿电,然后再咬着牙,低着头回到那个家里。那个家像个没有爱的牢笼,我终于自由了。”
我看着眉飞色舞吃饺子的公公,突然想起刘医生的话。
他说那些发生婚外情的,只不过都是失意的人。他们贪恋的不是新鲜,刺激,而是舒适感,归属感。他们在婚姻之外寻找着本应属于婚姻的东西。在家之外,寻找着家的感觉。
那婚姻呢?那家呢?是因为被填充了太多东西,而遗忘了最初的模样吗?那又是谁把婚姻逼到了这步田地呢?
走出饺子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攥着老杨的手问,“你觉得家是牢笼吗?你也会不想回家吗?”
我曾问老杨,我们一个人原本可以过得很好,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组建一个家庭?
老杨说,虽然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但两个人可以过得更有烟火味。
从前总是一个人煮泡面,时间久了,连泡面口味都懒得换,只用在购物车重复上一次的订单;
和老杨在一起后,时而也会牵手逛菜市场,在厨房捣鼓许久,整出来一顿勉强下咽的饭菜,然后互相喂着对方。看对方吐着舌头勉强下咽,最后一起窝在沙发里愉快地点外卖。
和老杨在一起,再小的事情也不觉得琐碎,再大的事情也不觉得沉重。日子稳妥而幸福。
我想起从前的独居生活,虽然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令人羡艳,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抱着偌大的海绵被,只有自己知道,孤独从四面八方袭来。
老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又扯着他笑问了一遍,“你喜欢咱们家吗?”
我期待地看着老杨,老杨却摸着裤兜,又摸了摸上衣兜,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跑去报刊亭买了一盒烟,摸出一根送到嘴边。我心里咯噔一下,老杨为了备孕已经戒烟。
半年了,他没有抽过一根烟。老杨叼着的这根烟就像对我的无声反抗。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反抗什么。
一路无言,回到家,老杨问我,“你为什么从来不管我?”
我愣了。
“我以为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成熟理性,给你绝对的尊重、自由,我以为你不想像爸一样,被妈管着。”
老杨烦躁地嘬着那根没有点着的烟。
我试着伸手,从老杨嘴巴里把烟拔出来,“不然从今以后,我管管你?”
老杨像个委屈的孩子,“我以为我这辈子绝对不要找像我妈那样的人,可是当你不管我时,我心里又有点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曹芸找过你。”
“你都知道了?”我低着头,“我不告诉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我不想和你吵架。”
结婚三年,我和老杨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我始终相信爱是无声的约束,爱胜过一切的管教。
“你不想吵,是不是因为你不敢?你怕我也过问你和刘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