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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吧。”太子慢悠悠抿了口茶,直到李真落座,才抬眸看他:“倒是来得比我想象的早。”又叹着气,摇了摇头。
昨日北境有胡伏国士兵来犯,想要为几日前在应国境内去世的胡伏世子讨个公道。太子听此消息,当下便明了李真将要有所动作。于是匆匆找到胥绾月,安排她们出宫。果然今日李真就来了。
李真笑笑,示意一旁的侍女把酒拿上来:“我带了些好酒来,都是从前藏着想同你一道喝的。”
待两人的酒杯被斟满,李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也未曾料想这一天会来得如此早。”
“我听闻明齐公主大病有些时日了……”
明齐公主是李真姑母,凭国的三公主。凭国同西荒和亲,将她嫁给了单于,不过她心高气傲,早年与单于很是不和,也因此从当今圣上手下逃过一劫。但近来几年大概是西荒生活环境太苦,又或者是经历的变数太多,明齐公主似是温婉了不少,倒也时常有明齐公主同单于十分恩爱的传言了。要说李真的势力如何构建,其中定然少不了明齐公主的帮助。如今公主病危,怕是时日无多。若公主病逝,李真的势力必然会受影响。太子猜想可能正因如此,李真才将计划提前了。
然而李真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并无多言。
他温吞吞喝着酒,良久开口道:“只是没了许多念想,了无牵挂,也就不需顾忌那么多了。”
太子听了,抬头疑惑地打量李真,却见他神情淡然,不露半丝线索。
“你……”他想问是什么念想什么牵挂,却又觉得李真未必会答,只好把到了嘴边凌乱无序的话和着酒水咽下去。
“你何苦留下来呢?应当和她们一起去避急,躲过这几日便好了。”
李真觉得他是羡慕太子的,至少可以和牵挂的人在一起。他若是能求得和心上人在一起的机会,亦不会如此早就举兵进京。只不过他顿悟得太迟,那个让他犹豫着是否放弃国恨家仇去相守的人,如今已嫁作人妇,再无可能。他才恍悟,如今他的人生竟已只剩复仇这一条路。那他不如尽早动手,以免她父王的那点心思被狗皇帝发现,牵连到她。如此也可保她一家平安。
他不能理解太子,因为如果他是太子,他一定会选择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两个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叹了口气,李真又饮尽一杯,耐心地规劝道:“你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子闻言却笑了:“你这是要留我一命?你也想效仿我父皇,留着一个前朝的皇室血脉,等着有人来策反自己?”
“你要是愿意,倒也不是不可以。”李真神色自然,语气平淡,“反正你我二人一直如此,就各凭本事罢。”
太子愣住,认真地盯着李真看了许久,却发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两人沉默着喝下了三坛酒。
他突然开口道:“我知晓你想坐稳这太子之位,不过是为了争那一口气。既然如此,又何苦赔上性命呢?”
“你不是曾在《望暮云亭》里感叹,过往大凭风光无限,四周异族皆为藩国子民,而如今大应虽然兴盛,也与各国交好,却再不如当年威风嘛?”太子平静地回答。
李真倒是没想过太子会记得他随手写的诗,还理解得如此透彻。他立即停下动作,定定地看向太子。
太子为自己满上一杯,又伸手帮他添满,既而道:“你又怎知我志不在此?我在这位置上多年,看得风景也不少了,自然不会同过去一般幼稚可笑。你我往来多年,应当是知晓的。”
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承认。他们能成为挚友,不就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境地和相同的志向吗?
良久又见太子摇头:“我贵为太子,受人敬重,又有人愿意不顾性命追随于我。自然不能临阵脱逃,辜负了他们。”
“辜负他们?”李真嗤笑,像是对他的话十分不屑,“你若是真心不想辜负他们,也不会在知道我有异心后依旧待我如知己了,此刻我们也定不会在一道饮酒。你应当一剑将我击杀,这才是不辜负他们!”
“那你呢?你又是为何在此?”太子听他嘲讽,也不生气,依旧静静地喝酒,“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李真哑口无言,只好换一个角度来劝太子:“我曾想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为此我愿放下国恨家仇。但你既然还有可相守之人,又如何能弃之不顾呢?”
可相守之人?
太子闻言,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张秀气的脸来。那张脸时时冲他假笑,那张嘴一张一合对他的冷嘲热讽。她总是和他争锋相对,将聪慧过人的头脑用在如何与他过招上。可惜那人身体太过娇弱,几次病倒。犹记得她卧病在床时额上沁着汗,嘴里喃喃自语,叫人心疼……
相守吗?他从前未曾想过,毕竟那是自己的妻子,理应同他白头到老的。但如今大难临头,他倒确定起来……他是想的,他是想同她长厢厮守的。
“可惜她或许不曾这样想,”太子冷哼一声,像是自嘲,“她当初说过,我将女子招进宫来,不过是白白蹉跎她们的青春岁月罢了。如今倒是可放她自由,或许将来能遇上好人家,过上舒心日子……”
末了又警惕地看着李真:“你同我父皇的恩怨与她无关,可莫要去惊扰她。”
李真笑着点点头。他又如何会去为难她呢?太子将她们一起安置好,他心里不知有多感激。
太子见他点头,满意地笑了:“你还记得我八岁时初见你?那时你正躺在宫娥的腿上,身边几位貌美的宫娥有的与你嬉笑,有的喂你瓜果,有的为你执扇……我当时想凭国皇室果然是血脉相承的登徒浪子,如此骄奢淫逸,凭国倾覆理所应当。”
“你也没有好到哪去,”李真笑了,却是今日头一回笑得轻松,“我听闻你后来沉迷声色,以为可以与你一道作伴,好让人以为我果真如此荒淫无道。结果我兴冲冲去找你,却发现你好的是男风!”
两人哈哈大笑,如过往每次相见时那般畅快,豪迈地饮着酒,说话也敞亮起来,不再隐晦躲藏。大概又开了五六坛酒,两人越聊越尽兴,开始悉数过往种种,互相揭短起来,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太子觉得有些头晕,他本是千杯不醉的,但或许是今日李真带来的酒实在是佳品,也可能是因想着这大抵是最后一次同李真喝酒,便饮得急了些。又或者是心底终归有诸多思念,让他不胜酒力,开始有了些许醉意。
“大抵是我终究舍不得。”
太子听见李真在说些什么,只是醉意来的汹涌,他便连眼也睁不开了,更没注意到边上的宫女们不知何时早已倒下
“望你醒来后能更惜命些,莫要如我一般,顿悟得太迟……”
太子没能听清李真的话,只觉得两眼直冒金星,头也昏昏沉沉的。
咚。
一头磕到了桌上,便再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