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然认真杀过言半墨两次,第一次因为遇到了叶三书,所以放弃,第二次却是因为子茗。
说来奇怪,让他杀人的是子茗,阻止他杀人的也是子茗。
柳树下,温子然与子茗并列站着。阳光泽被万物,万物生机勃勃。
子茗的脸上并没有喜悦,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沉重,隐隐中还有些悲怆。温子然本来怒气十足的脸此时已经缓和了许多,他没说话,他在等子茗先开口,杀谁,怎么杀,何时杀,杀不杀,这件事,一直都是子茗在做主。
一个月前,子茗出现在徽州城的往来客栈,明确告诉他,她的目的是夺嫡。如今圣上病重,立子阑为太子,在温子然看来,子茗似乎已经达成了目的。
温子然叹息,子茗这达成目的的表情,如丧考妣。
“杀谢园清之前,子阑就知道了成掣在万花楼,他也猜到我会选他当替死鬼,当然他也知道成掣是皇上的人。”子茗沉默了许久,紧绷的神情化作了一丝漠然和嘲弄,她的声音很凉,说的话也很凉:“皇上早就想办谢家了,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借我的手除掉谢园清,再以公道正义之名除掉我。”
温子然听的稀里糊涂,却还是缕出了一条思路,“出主意的是子阑?”
子茗唇边的笑意更深,道:“圣上不需要卓尔不群的太子,他需要的是听话善解人意的太子。”
温子然皱眉,道:“子阑着实过分,你机关算尽为的都是他的太子之位,他却如此待你。”
“说来奇怪,可能真的是报应。”子茗自嘲道:“我做的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他,遑论区区太子之位。”
温子然闻言,有些惊讶,认识子茗十年了,今日竟觉得从未看清楚她。
可看着她,温子然生出许多恻隐之心。
当年,温子邑死在秋山,临死前,将白玉枝给了子茗,将温子然交给了倪世景。温子然当时以为,在子茗与倪姐之间,他在最后仍然做出了选择。为人夫,即便移情,也当恪守承诺。温子然以为,他选的是倪姐。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再看子茗和白玉枝,温子然才隐隐明白,温子邑用生命做了一件大混账事,他的确是做过选择了,他用生命选择了子茗。
“你如果不开心,我帮你杀了子阑。”
温子然悠然说道,刺杀当朝太子,在温子然口中,就像杀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子茗没有答话,过了很久,她才道:“我准备去扬州休养一段时间。”
温子然问:“你杀了谢园清,圣上会就这样让你去?”
子茗道:“他会的,因为,有人的忌日快到了。”
温子然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子茗回身,望着不远处的秋山,道:“秋猎之前。”
子茗是在三天后离开越城的,离开之前,她得知了扬州归云山庄尹岩夺位失败的事情。同时得知这件事的,还有子洛、言半墨和江黎。
册封太子的大典定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吉日,子阑已经在代政,尚未入主东宫。
子茗离开前,和子阑见了一面,还是在梨园。木槿花已经谢了。春天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子阑还是在钓鱼,从宫里出来后,他谁也没见,一个人在这里钓了三天三夜的鱼。钓鱼于他而言不算趣事,不过能让他平静。
子茗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子阑仍在坐在湖边,他的鱼篓里一条鱼都没有,可是鱼饵已经用完了。
“我以为我们有同样的目的,才成为了兄妹。”子茗先开口,他们兄妹之间,一直是子茗有更多的话语权。
“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子阑的脸藏在黑暗中更加阴沉,他的声音带着半分不屑,道:“是你太蠢了。”
子茗却笑了,道:“哥哥,你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不再叫你哥哥了吗?”
子阑没有答话,这个问题于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三年前,大宗正推举我掌刑罚之时,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皇家没有女儿,功与过,都是由姻缘定的,他希望我会有所不同。”子茗叹息,声音有些凉:“当晚,也是在这里,你告诉我母亲薨逝的真相,你说,我长大了,手上有了所有皇子都梦寐以求的权利,可以报仇了。自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唤你哥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子阑皱眉,冷言道:“你谈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因为,你不配。”子茗不顾子阑话中的厌烦,自顾自说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知道她死得有多惨,可是你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做。”
夜色如水,凉入骨髓。
“子阑啊,该唤你太子殿下了。”子茗稳了稳心绪,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江听雨回来了,奉常府江密呈那个天才儿子,他是回来报仇的。太子又如何,他可从来不会忘记当年你是刑场的监斩官。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比如当年默默无名的小王爷,怎么就突然被安排到这么重要的差事上,因而在越城名声大震呢。十六年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越来越少,你暗地里下了多少黑手,我都不太清楚,可有一个人是很清楚的——成掣,三天前,皇上病重,你在宫里,言半墨带着江听雨去见过成掣了,我默许的。”
子阑握鱼竿的手终于动了动,月光下,子阑的神情不明,可是子茗知道,他已经慌了。
即便如此,他的语气仍是气定神闲:“江听雨,没死呢,在逃多年的逆犯,能掀起什么风浪,子茗你怕是托大了。”
子茗道:“我已经请旨去扬州城祭祀,皇上即便想处决我也要等到我回来了。在这期间,他一定会另外派人代理廷尉一职。你既为太子,那么刑罚之事,自然离你越远越好,所以,皇上会让子洛的人去做。一旦子洛掌了刑罚之权,那江听雨翻案是迟早的事。”
听到江听雨翻案,子阑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道:“子茗,你怕不是真的以为当年奉常江密呈是被本宫、成掣还有谢允联手陷害的吧?江密呈的案子不可能在父皇在位时被翻,因为,那件事,原本就是父皇的杰作。”
子茗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也太不了解你父亲了,江密呈的死固然是他心中所愿,可是他从未亲自动手啊。一旦,证据昭昭,天下人都知道了江密呈的冤情,你的父亲一句受奸人蒙蔽无辜陷害忠良的托辞,便可以把谢允、成掣还有他最厌恶的妃子的儿子,送上黄泉路。他是真正的政治家和阴谋家,借刀杀人不过是最简单的手法。”
子阑放下了鱼竿,转身看向子茗,她一身青衣,站在湖边,正得意地看着他。
“你以为没有你,我杀不了江听雨。”
子茗很肯定地回答他:“杀不了,胡苍溪已经回来了,他和言半墨都在越城,谁动得了子洛身边的人?”
子阑笑道:“子洛包藏重犯,是重罪吧?”
子茗点头,道:“是重罪,可是证据呢,谁能证明那个人就是江听雨啊,更何况,你刚登上太子之位,就忙着铲除异己,怎么看,也不该是储君该有的德行。”
子茗走近子阑,她一直都觉得自己虽然没有父亲疼爱,但还有一个如父的长兄。从小,她所有的嚣张和跋扈都来源于此,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皇家,从来都没有骨肉亲情,他们都在输赢里较量。
既然参与了,那便要斗到底,她会用她的方式赢得她想要的公道。
“太子殿下,今后,您就在这个位置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你的一言一行,宗室,朝廷,都看在眼里,他们会评判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子阑抬眼看着子茗,眼神坚定,道:“那就都,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