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开始变得昏暗，傍晚就要来临了，灰色的高墙一侧，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缓缓走过，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仿佛在高墙上行走。凌无月和罗德曼正在沿着即将完全完工的战线墙壁巡视。说是巡视，其实一点紧张感也没有，倒不如说是散步。当时分组进行例行巡查的时候，凌无月和罗德曼被分在了一起，苏沉星则是和雷牙，想都不用想苏沉星和雷牙两个人一起巡视的时候肯定是走的飞快，很少有对话，一本正经的样子，毕竟两个人都是那种不擅长和人交流的性格，加上雷牙一直面瘫而且一副高冷的样子，凌无月每次出现在他们两个中间都会感到找不到话题的窒息感。
他和罗德曼则是那种悠闲随意的类型，基本上就是沿着高墙的轨迹慢慢地散步聊天，反正目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里离H的边界还隔着数十公里，加上后面没有道路，人们本就很少踏足这种荒郊野岭，更不用说现在时常有魔族出没，人们更是避而远之。至于追击他们的军队，这些天来都在南北十几公里外的地方按兵不动，他们和这里的魔族互相牵制着，好像谁都不愿先动手，对于人类来说，如果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面对墙内未知的魔族力量，可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而对于魔族来说，只能坚守这片地方，背水一战。所以两个人的巡视十分悠闲，沿着墙壁走上一周再折返到大本营，时间正好。
凌无月有很多关于魔族的问题，平时问雷牙，雷牙总是一两句话就应付过去，雷萌则是终日宅在家里追剧，凌无月也不好打扰她，罗德曼则会很耐心地回答凌无月的问题。
“据说曾经这里是一片大泽，整个国度最大的一片水域，”凌无月问起曾经魔族生活在这里时的样貌，罗德曼这样回答，“那个时候南方的魔族也并不多，大多数魔族聚集在北方，不过那是极其久远的事情了。传说中风之君主古兰曾经统治这片地方，白色的巨龙终日在大泽之上徘徊，时常有吟游的魔族旅着到这里寻求白龙和龙鱼的面目，大魔法师们结伴来到这里追求孕育在风和水中的深沉魔力。”
罗德曼双手插在宽大的风衣兜里，略带憧憬地回忆着听说过的故事，“后来湖水干涸退去，陆面显露出来，白龙和龙鱼也不在了，人类逐渐开始向南方迁移，更多的魔族回到北方，这里也就不再有传闻中的景象了。”
“医生你知道的好多，”凌无月对罗德曼说。
“嘛，我的病人来自于各个不同的地方，很多往事都是听他们告诉我的。”
“还有……我还能问一个关于你自己的问题吗？”凌无月看着罗德曼独特的左眼，罗德曼左边脸上眼睛的位置被一个银灰色的金属装置取代，那个装置是阶梯圆筒状的，底部的基座和罗德曼眼睛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当罗德曼环视周围的时候那个装置也会跟着偏移一些角度，同时发出嗡嗡的声响，就好像一副单筒望远镜。
“说吧，如果我能够回答的话。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也得告诉我一个你自己的秘密，就当做是交换秘密了。”罗德曼大概知道凌无月要问什么。
“可是……我没有什么值得交换的秘密。”凌无月挠了挠头。
“没关系，任何的秘密都可以，”罗德曼微笑着说，“那么你想问我的是什么呢？”
“你的眼睛……”凌无月继续看着罗德曼的左眼，“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你是说我的左眼吗？”罗德曼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左眼的装置，仿佛是在唤起一段尘封的回忆，“这其实是我的一个病人弄成这样的。”
“你的……病人！那他为什么要伤害你呢？”凌无月惊讶地问。
“啊……说起来有点复杂，我慢慢给你讲吧，”罗德曼开始翻开他隐藏许久的回忆。
“不仅是我的一个病人，而且还是一个人类，”罗德曼端详着凌无月讶异的表情，无端的趣味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十多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是魔族军队的一个随行医生，说是随行医生，实际上暗地里受到赫里斯的指使在执行秘密任务。”
“那些秘密任务包括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罗德曼半边脸邪魅地一笑，左半边脸由于装置的固定，笑的时候皮肉不能做出动作，看起来颇为惊悚，“比如嘛……收集人类的尸体，当然也有可能是活体……进行试验，”看着凌无月的表情，罗德曼打住了这个话题，“关于这些我就不多说了，总之那个时候在偷偷干一些很危险的事情，战争年代嘛。”
“一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在人类的尸体堆里我的同伴发现了一个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样子，那个时候女孩已经奄奄一息，浑身是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样垂死的小女孩对我们来说是毫无意义的，甚至连做试验品的价值都没有。”
“那你们……”听了罗德曼的描述，凌无月渐渐觉得有些残酷。
“但我还是决定把她带走，”罗德曼神秘地笑了一下，“因为当我抱起那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听到她向我求救的声音，也许并没有，因为当时她应该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不过嘛，既然向我求救了，就是我的病人了，不管她是魔族还是人类，只要是我的病人，向我求救的人，我都会先确保他们的安全和健康，然后再说其他的事情。”
“所以我把她带回了医院并且立刻开始了抢救，人类的身体过于弱小，承受不了魔族那样的治疗方法，为了把她救回来，倒是花了我不小的功夫。所幸她还是活过来了，那次我看见他缓缓地从病床上坐起来，虽然我救治过的病人不计其数，但是这次救下了一个人类，带给了我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说不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按理说我这么做是对其他同伴的背叛，毕竟谁能容忍在南三区魔族大本营的医院里收留着一个人类呢，她不像现在的你，那个时候魔族和人类的力量势均力敌，谁都不能容忍对方的存在，不像现在每一分力量都是魔族迫切渴望的。但是我的同伴们都对这件事闭口不提，那个女孩也没有离开过医院的那一层楼，所以就这样一直过活着。”
“保密起见，每天我会亲自检查并且记录女孩的健康状况，有时候和她一起吃饭聊天，大概是因为经常和病人相处，我和她聊天的时候很有耐心，那个女孩也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魔族充满恐惧和仇恨。我们一起在楼上的天台看过日出，也一起种植一颗小小的幼苗，直到它成长为粉色的鲜花。那样的经历让我或多或少从战争的紧张情绪中放松了下来，女孩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
“女孩告诉我说她叫赫萝，原本是住在南二区的，跟随参加与魔族战争的父母而一起来到南三区，父母在前线参加战争，而自己则由作为研究员的叔叔照看，叔叔也很忙碌，尽管是相对安全的工作，没法随时照看赫萝，于是大部分时间赫萝就一个人在叔叔所在的那栋建筑中玩耍……直到那天我们的任务开始。”
“那个时候我们致力于寻找人类当时使用的封装星核之力的药剂。据说人类会把这种带着星核之力的药剂用于特殊的人群，以强化他们的力量。但是根据我们当时获得的情报，这种药剂是有很大的副作用的，有的人使用以后安然无恙，增强了身体机能，甚至获得了强大的超能力，比如我就亲眼见过一个像蚯蚓那样拥有顽强再生能力的人类，后来在他的血液中发现了药剂类似的成分；有的人使用以后则会变成可怕的魔物，不受控制、没有理智的怪物。也许人类自己也无法掌控这样的力量，所以他们把药剂藏得很隐蔽，我们苦苦寻找，却一直没有得到过完整的样本，那个药剂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使我们更加了解和应对星核之力的关键之一。”
“一次偶然的行动中，我的同伴锁定了一栋可疑的建筑，本来是作为人类的一座普通的研究所，但是被怀疑是星核之力药剂的临时存放点，执行任务的魔族在运往研究所物资的车上发现了药剂存在的证据。于是我们制定了严密的作战计划，立刻出击袭击了研究所并且希望找到药剂。只可惜我们把整座楼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药剂的影子，本来以为是我们去晚了，在我们到达之前人类就已经将药剂转移走了，但是当我们发现楼里面遍布的血腥和尸体的时候，才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在我们到达之前，就有人主动在楼里使用了药剂，药剂产生的副作用催生了一大批凶暴的怪物，这些怪物在研究所展开了血腥的屠杀，里面的人类几乎没有任何作战能力，死伤相当惨重。后来我怀疑是研究所的人偷取了药剂进行试验，否则这样珍贵的药剂不可能没有重兵看守。”
“总之，那一天赫萝原本生活中的一切都被打碎消失了，自己平时见到的人都死了，自己所有的回忆都被血污掩盖了。”
“所以我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虽然后来知道是人类自己造成了这样的惨剧，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打算去夺取药剂的话，也许赫萝就不会有这样悲伤的经历，或许我是想弥补这样的过失吧，后来战事稍微平息下来，我很快就决定离开总部，搬到西南方深林里我的私人医院去，带着赫萝。我的身边一直存在着一个人类的事实并没有其他人发现，知道这件事的朋友也都没有深究，于是我想尽快离开庄园和作战部，去过我憧憬已久的平静的生活。”
“后来我和赫萝就在我的医院平静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的伤完全好了以后仍旧假装成一个长期住院的魔族的孩子，这样即使不时有从远方专门来见我的病人或者曾经作战的旧友到来也可以掩人耳目。我们采集山林里的鲜花装饰房间、收集草药制作药材、分享分别作为魔族和人类的故事……那段时间是我生命中最为充实有意义的时光之一。”
“不巧的是，那段时间魔族已经败落，银翼之王退向最南边的神殿，魔族的行进路线刚好要穿过我的医院，他们的队伍中不乏有伤病者，我不得不再次忙碌了起来，照看和治疗病人。有一天的夜晚，我在灯下研究复苏术的时候……直到现在我还是记得很清楚，我的一个旧友，当时共同执行过任务的一名同伴，找到我并说出了一个让我无比惊讶的秘密：根据后来魔族对那座建筑的追查和对相关人类的拷问，使用那些药剂是当时人类知道我们要夺取走投无路而采取的下策，同时也得知那些药剂并没有用完，最后的一点药剂被首席的研究员带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身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立刻紧张了起来，直觉告诉我，那个女孩就是赫萝，可我觉得已经两年多过去了，如果此时赫萝还从未拿出过药剂，那么只有这样的可能：一是药剂已经丢失了，二是赫萝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带着药剂。”
“正在我和旧友交谈的时候，赫萝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裹，满脸幸福的笑容，当她看到我的旧友的时候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于是赶紧收敛了笑容，向我问了一下明天要服用的药之后就离开了房间。旧友问我他是什么人，我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我的一个病人，但我知道旧友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当天夜里我使劲思考怎么把赫萝安全地带离这里，同时对于旧友所说的女孩身上带着药剂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如果赫萝带着药剂我会没有发现，或者赫萝一直在隐藏自己的意图？突然间我想起赫萝右臂内侧有一个几厘米长的伤口，在我第一次救治她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会在那个位置有一个缝合过的伤口，虽然如今伤口已经恢复了，但是这似乎能够解决一些疑惑。”
“第二天一早，在赫萝熟睡的时候，我给她注射了麻醉剂，然后立即进行手术，在原本伤口的位置开刀，满头大汗地取出了那根细小的玻璃管。那根装着药剂的管子只有两三厘米长，直径也不过几毫米，但还是很难相信这种东西在赫萝的身体里待了两年多。我当时心非常乱，四面都有魔族留下的成员把守，很难在这个状况下把被麻醉的赫萝转移出去，天一亮，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随意消失的，于是我关上门，把沾血的药剂管洗净，带到我自己存放药剂的地方藏起来，接着先去安排其他有关治疗的事项，一直到晚上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所幸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赫萝也醒了过来，我再三考虑还是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赫萝，并且叫她千万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那之后我也再没有见到我的旧友。”
“又过了十几天，魔族的大军要继续赶往南方，于是所有的魔族都动身离开，医院再次清净了下来，我以为自己终于又回到了之前的平静生活。魔族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存储药剂的房间，然后看见了被撬开的门和一片狼藉的房间，很多瓶瓶罐罐被打碎在地上，资料和工具遍地都是，地上还有作乱者不小心弄伤自己留下的血迹。原本看到这一切的我既愤怒又怨恨，可是当我忽然明白什么的时候，却变成了害怕和紧张……我赶紧找到藏着星核之力药剂的地方，果然，药剂不在那里了，我拼命在一地狼藉中寻找丢失的药剂，可是并没有结果，接着，我又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我发疯一样地跑向赫萝的房间。”
“结果你应该也猜到了……当我失魂落魄地打开那扇门的时候，等到的不是平时见到的黄色头发的瘦小背影和灿烂笑容，这次等到的是浑身长满黑红色触手，面目狰狞，带着无数血红色芒刺和勾爪的恶鬼。开门的一瞬间，魔化的赫萝的触手投掷出的芒刺就立刻摧毁了我的左半边脸，后来怎样我记得不清楚了，总之因为鸮小姐和雷牙及时赶到阻止了赫萝，我才活了下来，但是左眼附近的伤却没法恢复了。于是我给自己装上了这个玩意，”罗德曼敲了敲金属装置，“嘛，虽然不太漂亮，但是既能让我恢复视力，还能像显微镜那样让我看清相当微小的东西，对于医生来说，这可是十分有用的。事情就是这样。”
凌无月听完以后停下了脚步，夕阳泛着血红的云翳，好像要把世界沉入血的海洋。
“对不起，让你想起这么伤心的事情了……”凌无月难过地说。
“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本来就是没办法避免的事情，这样的结局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罗德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那赫萝后来……”
“她没死，”罗德曼知道凌无月想问什么，这句话让凌无月陷入了更深的难过，“这些年来我在想办法寻找解除星核之力魔化的办法，只可惜目前还没有进展。至于赫萝，你已经见过她了。”
“我见过她？”凌无月努力回忆着，可是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个人类的小女孩。
“雷牙家里的一间房屋，不知道你去过没有。”罗德曼笑着说。
“是她！”凌无月恍然大悟，当时洛霖的房间左边那一间屋子，凌无月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暗红色像是血管又像是树根一样的东西缠满了一个像是人类小孩的身体，无数管子也插在她瘦小的身上，她仿佛陷入了恒久的沉睡，平静的像是不被惊动的落叶。在赫里斯庄园被摧毁之前，气球先生和雷牙就将她带离了郊区别墅。
“她身上的魔化已经终止了，进入了一个茧化的状态，虽然还残存着生命体征，但是需要不断地输血和补充养分，他身上暗红色的外壳每时每刻都在夺取她的生命。”
“那医生你到底怎么看人类的呢？”
罗德曼笑着说，“你也看到了，我并不讨厌人类，魔族和人类，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所厌恶的是背叛、欺骗，还有无休止的杀戮，”罗德曼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了，那么，现在轮到你说出一个秘密了。”
“我的……”凌无月刚刚犹豫着开口，远处的轰鸣声就打断了他的话。地面在剧烈地震动，隐隐有几道白光划过远处的地面，空中也有几道陨石般的轨迹砸落下来。
“不好，看来是人类的突袭，赶快找到最近的门洞躲到墙后，然后再去后面的大本营，快！”罗德曼说着，露出严肃的表情，带着凌无月跑向前方高墙的一处门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