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下,残影,寒风。
风自南吹来,风声如女婴抽噎,揪着归人的心。
长街空荡,却灯火通明,一个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他就是归人,他就是曲长歌。
归人的心都似箭,曲长歌也不例外。
只不过,他没有女儿,他有关心的女子。今夜过后只怕再也无缘看她一眼。此后吉凶难料,自己能否活着回到长安都未可知,所以今夜格外珍贵。他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
可一缕歌声让他慢下了脚步。歌声是从正前方传来的,带着浅浅的忧郁,诉说着凄美的故事:“一卷残云,随风。一叶孤舟,渡梦。烟波冷,悲魂荡长空。执青灯,徒现单影,似两人。无声,无声。”
歌只是重复着这几句词,没有一个结尾。它也许有一个结尾,但歌者不愿去唱……曲长歌却未过多的留意歌的内容,因为他辨出了歌者的声音,这个人正是许九久!
许九久娥眉紧蹙,手执青灯,眼中泪光闪烁,迷离地望着前方。
微风吹起她的发髻,露出苍白的脸颊,在灯火的映射下显得格外的憔悴,憔悴有时候也是一种美,是让人心碎的美。
只听她接着唱:“一切本是场空,长风,落叶,匆匆,再难相逢!”
漓漓凄歌,婉转曲折,揭示着命运的结局。
事随心愿本就多磨难,现实犹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她的脸上,叫她认清这江湖。
而片刻之前在青阳府,她的确挨了一记耳光,给她这记耳光的人正是她的父亲,许慕阳。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挨父亲的打,第一次是因为在父亲面前夸赞陕悲客。而这次是因为替曲长歌求情。
她委屈极了,眼泪随之滑落。她哽咽着质问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他必须死?”
她抽泣了一下,接着狠狠地道:“爹爹,你变了!”
许慕阳愣住,只是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搐,内心中的火焰在燃烧。他在恼,不单是恼许九久,更是恼他自己!
因为他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化作无奈,终是把内心的火焰化作蓝色的忧郁,透过深邃的眸子映射出来。他缓缓地道,不带一丝感情:“曲长歌不死,许家就会倾覆。”
许九久惊愕,从父亲的语气就知道这并非玩笑。只不明其中原因,所以连问了三个为什么。
许慕阳没有开口,只因这原因太过沉重。许九久稚嫩的如孩子,得知原因便无法像从前一样做真正的自己。可鸟儿总有一天要靠自己飞翔,于是他皱了一下眉头,严肃地道:“许家今日风光不是靠你爷爷,也不是靠我,而是靠一个神秘组织。”
许九久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问道:“什么组织?和曲长歌有关?”
许慕阳道:“今是组织要他死,否则死的就是我们许家!”
许九久不信,她道:“江湖上能有哪家门派敢动许家?!”
许慕阳叹了口气,道:“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这个“组织”规矩森严,却没有名字,高手如云,却不抛头露面,统治江湖数百年,却鲜为人知,俨然是一个“隐世王朝”。人靠五脏维持生命,“王朝”靠五宫统治江湖,东肝宫、南心宫、中脾宫、西肺宫、北肾宫。五宫中有五王,仁王、礼王、信王、义王和智王。仁王掌兵,礼王掌术,信王掌财,义王掌粮,智王掌马。五王下又有五使,木使、火使、土使、金使、水使。五使人数众多,行业各异,有门派首脑,有赏金杀手,有种田农夫,有茶楼老板,有店小二,有优伶,有娼妓……
还有一人,凌驾一切,拥有绝对的地位,那便是五宫之主,五王之上的青帝。见过他的人对他描述不一,有人说他是下凡人间的菩萨,还有人说他是从地狱里出来的魔鬼……
许慕阳却道:“青帝是无尽的梦魇,我这一生都无法摆脱。自打接受青帝的恩惠以来,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平静安乐都变了成奢侈的事情。”
提起青帝,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恐惧的眼神。他本是一个果敢而儒雅的人,墨发三千,玉冠束起,边幅修饰的一丝不苟,眼角刻下了岁的斑驳,彰显着人生的阅历,若不是此刻提起青帝,俨然是一派宗师的模样。
但心里的恐惧却让他露出了不该有的慌张。他接着道:“你进青麟城当首座是青帝的意思,杀死曲长歌也是青帝的意思,若办不成,青帝有办法让许家在顷刻间湮灭。”
许九久沉默,泪水虽然在眼里打转,但这一次却没有让它流下来,只是淡淡地道出三个字:“知道了。”
最简单的三个字,却包含着最痛的感悟,教她明白了什么叫现实。
在她的心里许家大于一切,今生怕与曲长歌无缘,就当他已经死了吧。于是,她跑出了青阳府,提着青灯,唱着凄歌,漫无目的走,悼念亡人,悼念倾心。
可她没想到一个声音叫住了她,这个声音温柔而坚毅。
“久儿姑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这个人正是曲长歌。
许九久僵住,她不敢转身,防线瞬间崩塌,泪水决堤似的往外奔涌,无声的奔涌…
她就呆在那里,良久…她还是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曲长歌。她恨不得丢掉一切,奔向他,然后抱住他。
她做了。
所以现在曲长歌被许九久紧紧地揽在怀里。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抽噎,泪水只是默默地从眼眶流下,默默的干枯,默默的话别……
曲长歌却傻住了,双手无所适从,他只得轻轻地道:“久儿姑娘……你……?”
许九久没有说话,但终是松开了手臂,也许她只是求能拥有片刻。
曲长歌定了定神,又问了一遍:“久儿姑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许九久拭去眼角的泪珠儿,道:“我的麻烦就是你!”
曲长歌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点别的:“那日在如意客栈,久儿姑娘到底是何时下的“朦胧醉”?”
许九久道:“你入店之前,下到了被褥上。”
她无心回答这个问题,她要问的远比这重要得多,于是她接着问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曲长歌道:“明白了,原来引我到如意客栈也是安排好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食指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尖。
许九久道:“我说的不是这句。”
曲长歌问:“那是哪句?”
许九久道:“我说的,你就是我的麻烦!你听得懂么?”
曲长歌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可现在他所想的并不是眼前的人,而是那个如云如雾,飘渺如仙子的公孙欣欣。
人是否本就喜欢追寻那虚伪飘渺的东西?
所以曲唱歌闪烁其辞:“久儿姑娘,我……你……”
许九久见他含糊其辞,不等曲唱歌说完便厉声道:“不是我有麻烦!是你!你就要死了!”
于是许九久把她知道的“组织”告诉了曲长歌。
曲长歌听罢道:“我明晨正要上洛阳,去寻这个组织!”语气坚毅,颇带童真。
许九久才发现眼前的人竟如孩子一样,而且换了衣衫,头发披散。
“你蹲下,我帮你束发。”
曲长歌却望了望天空,月光澄澈,如一个人的眼眸,在呼唤着他。
于是他对许九久道:“久儿姑娘,在下还有要事,天色已晚,束发就不必了,你还是早点回青阳府歇息吧。”
许九久默默地道:“不必了,不必了!”只见她露出无人能懂的微笑,大声道:好!今日一别,在无……”
她还是没有狠下心把永别的话说出口。只不过用她能使出的最快轻功,努力的远离曲长歌。
她每迈一步,心便碎了一块……
多愁善感的人都是这样么?
曲长歌也有这样的疑问,可他无暇顾及,因为他要赶往公孙府。
夜已深,这时候入府最好是翻墙,幸好曲长歌轻功不错,所以他进来了。诺大的宅邸,幸好曲长歌的记忆不错,所以他找到公孙欣欣所在的院落。
可公孙欣欣竟真的睡了!
不是在闺房,也不是在客房,而是在前厅。
前厅是敞开的,没有床,只有凳子和桌子。桌子上,最后一只蜡烛的火焰还在跳动,就像情人的心情,摇摆不定。流下的烛泪,就像心里的回忆,无用,却刻下印记。
烛火旁是壶凉透了的清茶,清茶旁是一盏残留唇印的茶碗。
而公孙欣欣伏在桌面上,浅浅呼吸。
她睡着了。但她不舍离去,她坚信,曲长歌一定会来。
不负烛泪,不负等待。曲长歌来了,正看着她,目如今夜的月光。
今夜的月光是温柔的,温柔的像在江南的一湾溪水。
月光透过厅门,打在公孙欣欣身上,仿佛让她变得柔软而晶莹。纯白的丝绒披风轻轻摇曳,冷风都变得温柔。
曲长歌站在院中,仿佛看见了月光的女神,美丽的仙子。一阵微风吹过,公孙欣欣的身躯似乎也因寒冷而微微颤抖。
此情此景,曲长歌心中的千言万语都化作感动汇聚于鼻头,酸酸的。
他将要脱下自己的长衫给公孙欣欣盖上。公孙欣欣却因细小的声音而醒。她坐起身子,抬起头来,就看见了曲长歌。
只听她轻唤一声:“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