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混乱中的默契
因为天气和道路原因,从迪纳机场到达事发地城市琅玛的领事馆,原本两小时的车程足足用了四个小时。精疲力尽之后,在大使馆冰冷的长椅上,程觅雪坐立不安地又等了一个多小时。佟林则在另一侧的长椅打着呼,毫不顾忌什么公司的形象,躺在上面酣睡起来。
“请问……人质情况怎么样了?”
谢铭心从会议室中出来,身后还跟着一群使馆工作人员。在程觅雪看来,一切都如同好莱坞电影中那样,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职业的、无法解读的严肃,她不知道事态是否解决了,也不知道是否应该保持乐观。
“这个,目前……”
他走上前来,又四顾了一下,说:“现在是由使馆人员作为代表,依靠当地政府与劫匪们谈条件。目前看来,事态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就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是……”
“但是什么?”
“Ok,我接下来讲的内容,是希望你了解事态,而不是作为万国的公关人员,对外宣布。”
程觅雪赶忙点点头,举起了发誓的手势。
“但是,迪纳政府目前动荡不堪,现有政府有被推翻的可能。在这种混乱中,所有的执行人员都抱着某种自我放弃的心理,其中也包括腐败官员。我们的情报人员了解到,目前不排除劫匪与政府开始勾结,就谈判金额继续纠缠中方,使得原本可以迅速解决的劫持事件,进一步胶着。”
“钱?难道人命在他们的眼里不重要?旅行团里还有孩子啊!”
谢铭心看到即将情绪失控的程觅雪,用坚实的双手握住了她的臂膀,“冷静!在外交事件中,这一切都是可控的正常范围。我们和你一样,紧密关注着人质的一切。今天下午,在中方不断施压下,第一批妇女和儿童的人质将被解救。这意味着,人质人数由27名减少为10名。”
由悲到喜,程觅雪开心地用双手捂住了嘴,压抑着心中的惊叫。
“谢谢!谢谢!”她给了谢铭心一个紧紧的拥抱。
“哟,什么好消息啊?”握着手机的佟林在他们背后,如同黑山老妖一般阴暗地升起。
“没什么,就是可能有一些新进展。你们作为企业代表,可以有一个名额和我一起去到最接近人质的现场。佟总,怎么样,您级别比较高,不然您去?”
干活?佟林是永远不会主动接活的。
“是不是依然舟车劳顿,颠簸不已?”程觅雪把心里的话,略带不屑,大声问了出来。
“呵呵,这些咱都不怕。怕就怕啊,我这腿,再不歇歇,恶化了你们最后都要照顾我。等会我还有其他领导布置的任务,这趟出差,是一场战斗,我希望尽快好起来。今天就先歇着了,小程,不然你先替我去?”
谢铭心听了,和程觅雪交换了一个共识的眼神。又坏又懒,佟林简直是上一代职场人里最堕落最油腻的代表,而偏偏是这种人,靠着吮痈舐痔的本事,霸在领导位置上,外行人领导内行人,阻挡着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前进。“甩锅”是他唯一擅长的业务,也可谓工作的主要内容。
“正好!大使馆安排的车子也到位了,那您赶紧的,别耽误您休息,先送您回酒店吧。”
半扶半搡着,谢铭心把他塞上了车。他们如同丢弃一袋恶心的流着腐液的垃圾那样,把甩锅的佟林甩掉了。
“赶紧吃点东西,这都下午三点了。咱们也要赶路的,距离出发只有一个小时了。”
他带着程觅雪朝员工餐厅的方向走去,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嘿,别在使馆吃大锅饭了。我带着你出去,到群众中去!使馆旁边不远处就有一个当地人的市集,里面各种小吃。绝对的地道便宜,就是……就是不怎么体面。”
“哈哈,到群众中去?我就是群众啊。什么体面?你知道我都几天没洗头了吗?”程觅雪指着自己的头发,自嘲着说。
迪纳的街道,空气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件,还是疲惫的身心,这种湿润中带着香料的味道,被程觅雪吸入体内,沉重又压抑。
“这就是这边最出名的姜黄饭,上面啊,还要撒上一层香料。”谢铭心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满了当地小吃。
“等会儿啊,还有当地的啤酒送过来。这种闷热的天气里,配着姜黄饭一起吃的,最合适的就是冰凉的带着气泡的啤酒了。”
香辣和酥脆的食物搭着,在她的口中形成了多层次的味觉感受。平时明明吃不了辣的,在这种环境中,一切都变得相得益彰。
黏腻的塑料桌椅,喧嚣的小贩叫嚷声,对面吃得大汗淋漓的谢铭心……这一切都离她的生活很远,却构建了此刻的真实。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常态?几天前还在发朋友圈的旅行团同事们,也没有想到此刻深陷恶人之手。程觅雪胡思乱想着,这种矫情的心理状态她从未有过,她不愿把这些分享给任何人,却无时无刻不体会到此事对自己整个价值观的深刻震撼。
“干杯!加油。”
“谢谢,干杯!”
谢铭心什么也没多说,又似乎在沉默中什么都读懂了。两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就这样,在一个混乱的热带国家的市集里,建立了某种无言的精神默契。
“如果,我是说如果!咱们有机会再回去一起吃饭的话,可是要你请回我了!”
沉默了许久,谢铭心笨拙地挑起了话题,试图打破这种哀伤的气氛。
“噢……”
说到了吃,这一程觅雪真正在行的话题,误打误撞地把她从种种思绪里拔了出来。
“那你放心,我请你去我家乡清洲的市场去吃鱼获!从上海坐高铁就一个小时,只要你有时间,我必定全程招待!”
“呵!我以为啊你会请我吃什么米其林料理呢,外滩几号……”
“别以为我们家乡的鱼获就是便宜货呢,大黄鱼,一斤就要五百块,比你去清洲的路费还要贵呢!一看你就不懂吃,放心,以后认识了我,你就等于认识了全世界的美食。我就是爱吃美食,除此以外,都没什么其他的兴趣了。”
“我不懂……嘿,不是我说,你下次尝尝我的手艺,除了吃,我还会做呢!大小姐您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会吃也要会做才是真正的美食家呢。”
“那等我去北京,你倒是做给我看啊,嘴上说个不停的才是不会吃也不会做的主。”
……
边吃边聊,时间也过得快了。两个人吃完以后,谢铭心带着程觅雪登上了大使馆的车,向事发地驶去。上了车,摇晃着,颠簸着,程觅雪又想起与萧正礼的各种。说到底,他们曾经在生活的某一个点相互撞击在一起形成同一个圆,但在这个圆圈中,两个人从融合到分离,在人生的进化中走入了不同的方向。于是,这个圆变得再也不够大,被越扯越变形,直到撕裂,进而分离。
恨意,当然有过。只要真心爱过的人,总归都有某种恨意。没有恨过的人,就没有真正爱过。但此刻,在其他人的生死面前,在这个陌生又奇特的国度,她突然释怀了过去纠结的很多情感问题。
4.2 谁也没有成为英雄
谢铭心一旦进入了工作状态,和其他使馆工作人员一样,精神高度集中,气氛严肃有序。接近目的地时,他在车上帮程觅雪戴上专业的通讯用具,同时穿好防弹背心,一切在他看来都是例行常规的动作和行为,却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想象是一件事,而身临其境则是另一回事,没几个人能为了工作走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境,程觅雪也不例外。
“防……防弹衣?确……确定这有必要?”
“我们外交任务,是分级别的,到了解救人质这个级别,每个人都有标准的装备配置,谁啊,也不能例外。”
谢铭心把耳机线绕在程觅雪耳后的时候,感受到她因紧张浸出的汗,“放心吧,你应该全程不需要下车的。和通讯人员一起待在车里。”
她点点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你属于通讯人员吗?你要下车吗?”
他把通讯设备打开,调试到正确的接收频道,对着她笑了笑,“这次,我要下车的。”
程觅雪听了,不由更焦虑了,还有一层莫名的担忧。她张开嘴想说着什么,甚至想阻止,但在职业的专业度面前,任何人都不愿意听到质疑。
“记住,不要擅自行动,一切听指挥!”
说完这句话,谢铭心打开了车门准备下车,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着她大喊一声:“喂,好好的!我等着你请我吃饭!”
随着车尾门的打开,谢铭心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一起跳了下去,奔跑起来。车门被重重地关上了,程觅雪还没来得及向他挥手……她只能带着重重的心绪,将目光落在了窗外的暮色里,随天地黯淡了下来。
入夜,车在颠颠簸簸中终于停了下来。整个车队按照总指挥的命令,依次分开停靠,警灯的光线巡视着夜空,喇叭里轮番播着迪纳语和英语,焦躁,愤怒,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突然,程觅雪的耳机里开始响彻着各种沟通和对话。
解救人质的行动,正式开始了。
车上接入了无人机拍摄的监控图像和救援人员的现场直播,程觅雪看到人质的大巴被绑匪停靠在一个山涧旁的小坡上,这样一来,从背后的角度就无法拍摄到车内,而山涧的水流又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通话的清晰度,绑匪之间的交流完全无法被高科技的收音设备所收录,只能隐约听到他们之间在不停地对话,以及捕捉到他们持续对外通讯的信号。
“绑匪出现,绑匪出现。”
“各部门注意,将空车驶入空白地点,司机下车,驾驶座的门保持打开!注意,保持打开!”
绑匪要求的赎金,放入一辆车里,由司机在指定地点停好。从监控图像上看来,绑匪方先是有一个人来到车上,拿着某种仪器仔细检查了是否有监控设备。他身材并不魁梧,动作却异常敏捷,全副武装看上去警惕而冷静,和程觅雪之前想象的粗莽武夫完全不同。随着时代的进步,绑匪也在成长啊。
手持着专业探测仪器将车的前后左右、里里外外检查结束后,他挥手致意,另一名绑匪迅速从劫持人质的大巴中闪出,两人一起将车上的赎金提了出来。这时,两辆越野摩托车从劫持地的山林中迅速闪现,与此同时,大巴上的绑匪们一起冲出,摩托车迅速绕圈扬起尘土阵阵,无论是无人机还是地面的狙击手,都一下子失去了清晰的视野。可以检测红外热点的设备上显示绑匪迅速转移着各自位置,有些人冲向了逃逸的空车,有些人则冲入了山林,一片混乱中,大巴车反而成了最平静的地方。
这时,中方和迪纳军警开始行动,车尾部的一队人开始接近大巴,早已布好的直升机也从空中开始接近。程觅雪在车里,能听见螺旋桨嗡鸣盘旋的声音不断逼近。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她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心里堵得慌,感觉就要窒息。
“嘭!”
一声巨响,山涧上方的石头开始滑落,如同山体滑坡一般,伴随着水流迅速落下。大巴顿时被大批碎石洗礼,而即将要到达大巴的救援分队,也被滑落的碎石阻击。一时间,大巴破碎的窗户玻璃与巨石激起的尘土混杂成一片如同爆破现场的画面。直升机迅速拉起高度,原本的任务是追击绑匪,现在则是在可见范围中紧急寻找降落地点,自保的同时,拯救因为这场山体爆破所受伤的人员。
果真是早有预谋!选择在这里劫持,绝非一时因财起意的偶然事件。而绑匪,能如此有战略地进行逃逸以及在山体埋炸弹分散注意力,想必除了残暴,还有接触武器的资源和能力。然而,现在程觅雪什么都不想想了,她的大脑如同监控画面一样,一片空白。
她车上的一位高级通讯人员,作为紧急支援,打开车门冲下了车。车外的扬尘如同一片白色的惨雾,笼罩了一切。她发现车门并没被关紧,一道光从外面射入,她一时失了魂一样,从车厢中弯着腰跳了下来。
跌落在地面上,她抬起头才发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悲惨世界的尘雾中,她用袖子捂着口鼻,试图更加顺畅地呼吸。顺着穿透的光线,她走到了一辆救护车的旁边,上面躺着两位迪纳的军警,头上和身上都是血,在医护人员的救护下,通过氧气瓶呼吸着,支撑着。
在完全没有方向的白雾里,她的脚步也失去了方向,只看到有人在她身边奔跑,还有更多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迅速经过。人声开始密集起来,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也终于听见了中文。脚边踩到的,有硬硬晶莹的碎片,是玻璃,是大巴的玻璃!
随着踩到的玻璃碴越来越多,她隐约看到了黑色的坍塌的庞然大物的影子,继续向前走去,被砸得不成形的大巴如同战败的困兽,不堪地显现在她面前。
“你,这位姑娘,是中国人吗?会英语吗?”
车子后部的车胎旁边,两个穿着旅行团T恤的中国男人指着她匆忙地问,他们拽着一名迪纳的军警,对方的腿被砸得血肉模糊,和迷彩服黏在了一起。
灵魂游离在躯壳以外的程觅雪赶忙冲了过去,和他们一起压住他出血的腿。
“我会!我会的!你们要问他什么吗?”
“不是,这人身上对讲机,你通知一声,赶紧让医护人员来大巴前部车轮这里吧!我看他需要立刻止血。我们这样按着不是办法。”
她点了点头,从伤者的身上摘下对讲机,按住对话键吼着所需物资的信息,重复着自己的位置。
“Roger, on our way.”(收到,在路上。)嘈杂的对话中,终于有人回应了她。
“你们,你们是万国的人质吗?”忙完了,她望着两位助人的男子,反应了过来。
“嗯,我们十个人在车里,一声巨响,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但我们都没事,可能有人被玻璃割伤了。从大巴里出来一看,才知道伤的都是外面这些来救我们的。小姑娘,看袖徽你是大使馆的吧,你自己没伤着吧?”
“我……我其实是万国公关部的,叫程觅雪,从上海来,是跟着大使馆的人来现场的。我是你们的同事!”
三个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当地的几名救护人员赶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程觅雪连忙和他们用英语简单沟通了伤者的状况,回头对两个男子喊道:“他们命令我们统一离开这个地区,山体的状况目前还没查明,不排除有其他落石的危险性。我们应该跟随大部队先离开这里,保障自身安全!专业的救护人员会帮助伤者的。”
一名身穿警察制服的当地人员,带着他们三个离开了现场。
就这样,程觅雪他们又被塞到了另一台车里。坐定了,她才发现忙乱中自己通讯设备的耳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掉了,一个碎了,一个耷拉在胸前,她赶忙拉起来塞到耳边,第一件事就是按下通话键:“喂喂,有人听得到吗?我是跟随大使馆4号车的程觅雪,喂?”
耳机里除了嘈杂,没有任何回音。她的声音如同坠入黑洞一般,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车辆开始缓慢行驶出这片落石区域,一路上,大灯照着山路,在黑暗中燃出一条曲折的前路。车上的每个人都疲惫而无力地瘫坐着或昏睡着,只有程觅雪,睁着一双眼无法平静。虽然对于其他人而言,此刻代表着安全,但对她来说,没听谢铭心的话私自跳下使馆的车,更没有他任何的消息,才是离开了安全的地带。
夜,逐渐消失在车后窗的尽头,前方,有一丝微弱的橙光从地平线升起。
在白日即将到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停靠在一家当地医院的门口。
“Anyone speaks English? Anyone?”(有人会说英语吗?)
医院的医护人员已经准备好一切,大家下车时,程觅雪才发现除了迪纳的救助人员,车上连同她和几名同事在内的,都是中国人。
她举起了手,带头的当地一位老医生开始迅速指挥起来。
“我是瓦克医生,这里的急诊主任。护士将记录每一个人的基础资料,接着我会进行身体检查,请帮我问清楚每个人的药物过敏史以及血型,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接下来还有一车伤者在二十分钟内抵达,我们必须尽快完成,明白吗?”
她赶忙点点头。作为临时的翻译,她尾随着护士们在急诊室里东奔西跑,填表的同时安排每个人进入不同的诊室。二十分钟过去得飞快,庆幸的是,瓦克医生宣布他们中除了脱水的一名人质以外,没人受到严重伤害。
“下一车的伤者,你还可以帮忙吗?”瓦克医生焦急得低头看着手表,头也没抬,大声问她。
“当然,如果您觉得我可以的话。”
他抬起头,皱着眉打量了一下程觅雪,“你自己也是现场来的,看衣服上的附着物,你应该有吸入不少粉尘。听着,在下一个拍片室空当,我需要你去拍一个X光片。”
说着,他开具了一张单子,递给程觅雪。
“我只是暴露在尘中十几分钟,远没有那么严重。完全可以等……”
“嘿!这里可不需要什么自以为是的机灵鬼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仔细听着,年轻人,我们的化验室还不知道绑匪使用的炸药材料,以及这起事件和恐怖袭击的关系。在化验结果出来之前,每个人必须查清楚体内吸入粉尘的情况!”
程觅雪原本只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但看着瓦克医生严肃而不容置疑的脸,她收下了拍片单,赶忙点点头。
又一辆车子停在了医院门口,从车上下来两名人质,以及几个迪纳军警的伤者。混乱的景象开始变得有序起来,程觅雪帮院方统计了六名万国人质的身体伤害状况,除了两名轻伤之外,其他人都可以在粉尘成分确认后,当天离开医院。忙碌完,她也终于抓住了空当,去地下一层的X光室完成瓦克医生的医嘱。
“Ms. Cheng? Is there a Ms. Cheng in this room?”(程小姐?请问程小姐在这里吗?)
刚回到一楼,她听见有人在广播中反复喊着自己的姓氏。循着声音,她走到了一楼前台一名正在广播的护士面前:“是我,广播中找的应当是我!C-H-E-N-G,cheng?”
前台的护士打量了一下她,“上帝啊,为什么你没有登记资料?我们的伤者名单里并没有你。”
“我一直忙着帮……没关系了,护士小姐,请问是谁在找我?”
“中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已经到了,他们正在接走伤员!在问询名单中,你被列为失踪。请你在这里等着,我把他们叫过来。千万!不要去任何地方,待在这里!”
这句话,谢铭心也说过。想到这,想到自己的鲁莽行事可能给使馆造成的困扰,想到谢铭心,她一丝舒缓的情绪,再次被焦虑所覆盖。
“程觅雪?万国的?”一名高大的中方使馆工作人员拿着一叠资料站在她面前,他颇为冷漠地对比了一下档案照片和她本人,然后拿起手中的对讲机,“找到那人了,她在第二医院,与剩下的六名人质在一起,其中两名人质需要留院观察。程觅雪目测健康,不再列为失踪。”
“程女士!”
这时,瓦克医生急匆匆从诊室中跑出来,拦住了他们,“报告结果已经出来,粉尘的成分为山体石灰,一部分硝。我们的实验室人员初步判断没有任何放射物以及危险的生化成分,应该是成分最简单的土炸药而已。现在,你可以带人质离开医院,但保持观察72小时。”
程觅雪正要谢过,那位冷漠的使馆工作人员却接了话,“不介意我们拿一份报告的影印版吧,我们是大使馆的工作人员高唯。”说完,他出示了证件给瓦克医生。
瓦克医生看了看证件,把报告递给护士去影印。他看着程觅雪,又望了望他,“高先生,这位年轻的女士帮助了所有中国伤者,你们应该庆幸有这样的人在这里。”
“谢谢瓦克医生,感谢您。”高唯嘴上虽然说着谢谢,语气却依然冷漠无比。他向程觅雪使了个手势,跟上其他几个无需留院的人,离开了医院。
使馆的车队在医院门口停好,程觅雪有点不情愿地和这个高唯上了同一辆车。
这无疑是此行最舒适的一辆车了,而她却在舒服宽敞的后座上,如坐针毡。这车上似乎没人愿意主动和她沟通,可她所做的,即便是脱离了纪律,本质上也还是助人吧?这冰冷的气氛,似乎比事发现场,还要严肃。
“请问一下……”她憋了半晌,还是主动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默,“请问你们的同事谢铭心,他没什么事吧?”
坐在前排的高唯和司机两人,突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回过头,颇为不屑地看了看程觅雪。他的眼神中带着某种不满,又停顿了下来,转了回去。最后,不耐烦地回答:“人是没事,我是说身体没事。其他的事,等下回去,你应该亲自问问他。”
这算什么回答?
听到谢铭心没事,她是放心了。但这种态度依然令程觅雪怒从心起,眼前这个高唯是幸灾乐祸,还是冷嘲热讽?无论如何,听着都令人不舒服。人质们被安全解救的好心情,也顿时被毁掉许多。
她压制着想反击的冲动,强忍着怒气,在一片死寂中,到达使馆的车程显得格外漫长。下车的那一刻,她如同浸在海底许久,浮起呼吸第一口氧气那样,深深吸了一口气。
依然被高唯冷漠地对待着,她跟随着其他人一起安检、交证件、进入了使馆内部。这时,她和其他万国的被解救人质们分开了,被带到一间僻静宽敞的会议室。
“卫生间在里面,你可以整理一下。就在这老实待着吧。”
没有关心,没有客气,扔下这句话,高唯转身就出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程觅雪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灰白色的粉尘洒在头发里、衣服上,如同掉入了面粉团的老鼠一样。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洗脸,再将毛巾蘸湿擦着一缕缕的头发,拢起来扎了个难看的马尾。把大使馆的派克外套脱下来,她将白衬衫整理好。镜子里的她看起来,终于有点像个正常人了。
刚从卫生间里出来,她就看到使馆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跟着他们的,是西装革履、打扮得油头粉面的佟林。而走在最后的,是Chris本人!他同样打扮得整整齐齐,不知是什么时候抵达了迪纳。回想起佟林逃避责任时说的那句“还有事要办”,难道是等待Chris来大使馆?
“辛苦各位,辛苦辛苦。”Chris和佟林弯着腰,一个个向使馆代表们致谢。
他俩看上去感情真挚,眼神中饱溢着热情,然而对于背景中灰色的背锅侠程觅雪,却视而不见般。他们的演出如此投入,以致几位被解救的人质从门口进来时,进入表演高潮的他们竟然激动得马上流下了眼泪。特别是Chris,虽然没到现场目睹惨状,但表现得极为动情,脸上浮现出甚至比程觅雪还要悲怆的表情。
“万国的同事们,同事们……家人们……你们受苦了!”
与其说是迎上去,Chris几乎是扑了上去,他拥抱着每一个惊魂未定的人,颤抖着身体,轻轻地抽搐着。
“我代表万国的管理层,表达对大家的慰问和关怀!同时,我们将第一时间安排各位回国与家人团聚。至于旅行团其他先期被解救的同事们,已经在当地最安全、舒适的酒店等待着各位。感谢使馆,感谢国家,感谢你们每一位!”
他俩轮流握着每个人的手,继续热泪盈眶,继续热血沸腾。相比之下,被解救的几位同事反而因为疲惫难以配合这种悲情洋溢的表演,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失神和麻木,眼神迷茫地等待着这个环节的结束。
代表中的一位,正是和程觅雪一起被迪纳医护人员救出现场的两位男子之一。黑黝黝的他在房间的角落看到了她,跑过去大声说:“就是她!这就是我刚才和你们所说的万国那位在现场的同事!”
他和其他人说了几句,万国的几位被解救代表一起向程觅雪站着的角落走去。
“我叫陈盛年,是万国技术部门的。”黑黝黝的他紧握住她的双手,接着一一介绍着其他人。
“这是王征,和我一样是技术部门的;这位是曾先志,物流部门的;这是……”
一时间,以程觅雪为中心,除了投入表演泪流的Chris和佟林以外,万国人都欢天喜地地围在这个房间不起眼的小角落,热络地聊了起来。
一切都没有如同佟林策划的剧本那样被展现,西装革履的他和Chris,朴素弱小的程觅雪,这两个尴尬的角落并存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名使馆工作人员走到程觅雪的这边,小声提醒道:“万国的各位,辛苦大家了。我们还是尽快去酒店休息,这边我们合张影,报个平安,然后就回酒店怎么样?”
合影?
程觅雪作为PR的敏感性一下子恢复了。
人模狗样的佟林,原来是为了拍PR照片,为自己的行程交差加邀功,才特别在此刻、此时和Chris空降般出现了,还顺便拉了使馆人员进行官方背书。新闻稿的内容她都能大致猜想得到:
在使馆的帮助下,万国工作人员终于接到全体被劫持员工,图为万国CEO Chris和公关总监佟林与部分解救人员及使馆工作人员合影。
恶心!
忍耐着,忍耐着,她气得全身发抖,却没忘了自己还是一名PR工作人员。她配合着使馆人员,引领大家一起来到摆好的机位前面,自己站在这张并不情愿的合影的角落,面无表情地伫立着。
“咔嚓!”
随着摄影师的“ok”手势,这任务终于完成。
Chris和佟林的鳄鱼泪,及时地收得干干净净。跟随着大家出去的时候,程觅雪走在最后一个,佟林拍了拍她的肩膀,用大家都听得见的音量佯装亲切地说:“辛苦了,小程!”
厌恶的心情让程觅雪马上躲闪开,不愿和他有任何眼神的交流,刻意在离开时走在了整队人的最后面,被护送的Chris一行人大步流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时,她经过一间会议室,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看清那是高唯,想都没想,马上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请问您一下,我在哪里可以找到您的同事谢铭心呢?”她的声音充满卑微和哀求。
高唯俯视着她,依旧一脸的冷漠,不屑地回答:“你还找他?劝你别再找他了!赶紧走。”
说完,他低头转身准备离开。
“喂!”
程觅雪愣了一下,疾行两步紧跟着高唯,气喘吁吁地问着:“高先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或者给你添了麻烦?如果有什么我做得不对的、不妥的地方,我先郑重道歉!但现在我只是想知道谢铭心的近况,是触犯了什么条例吗,令你那么不想告诉我?至少,告诉我应该找谁、往哪去吧?指条明路有那么难吗?”
高唯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望着她认真又倔强的脸,摇了摇头颇为生气地说:“你这副模样,感觉比我和谢铭心还要熟稔似的!告诉你,你这次的离队把他给害惨了,他执行完任务以后,听说你失踪,擅自返回危险地区找你。这是严重的违反纪律,他啊,正在接受调查呢。没工夫见你,更不想见你!”
程觅雪听完这番话,又急又气,几乎是喊着说:“违反纪律的明明是我,为什么他要接受处罚?请告诉我,怎样才能为他说明情况,我不是刻意失联的,我的通讯设备在现场故障了,是真的故障了!这一切,我有物证有人证,我统统可以为他解释的!我……”
高唯终于停下了脚步,也不管什么礼貌了,指着她鼻子说道:“我说大小姐,您就别添乱了!什么人证物证,在纪律面前,屁都不是!我们是公务员身份,是外交人员身份,你们企业那一套在这里行不通。就是你自以为是的这套行为做法,才把他害成这样,你知道这样的纪律污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但我跳下车其实是因为……”
“好了!你给我听好了,我没兴趣知道你的理由和动机,你也犯不着和我解释!听说你们先期回国的同事明天就要走了,只希望你离我好朋友谢铭心远一点,别再伪善地替自己辩白什么了。认识你,算他倒霉!说实话,这整个事件都算我们倒霉!沾上你们万国这摊子自己惹出来的破事,简直了!”
高唯越说越激动,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衬衫最上面一粒纽扣,深呼吸了一下,叹出一口气。他现在不想再说什么了,抓紧时间帮助好友谢铭心摆脱眼前的麻烦才是要紧事。面对眼前这个弱小的女人,他生不出一丝怜惜,只想离她远远的,如同离开一个扫把星。
“我劝你,赶紧回酒店,把自个儿锁在房间里,直到明天上飞机之前,都别再祸害任何人了!”
他摇了摇头,从程觅雪旁边毫不客气地擦肩离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违纪……调查……外交人员……
高唯说的每一个词,如同咒语一般盘旋在程觅雪的脑海里,嗡鸣着,嘶吼着,碾碎了她最后的一点信心。
迈着无比沉重的脚步,她是如何到了酒店,又是如何进了房间的,所有自我意识仿佛消失一般,程觅雪毫无印象。重重的疲惫与深深的内疚堵在她心里,油然而生的无力感令她倍感无助。在浴缸里,她将整个身体用热水浸泡,头埋在水下,与一切隔离,试图想出一种可以继续面对问题的方法,可以摆脱自责的逻辑。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聪明的她想到的每一条路,都如同高唯所说的那样,可能会更加“祸害”谢铭心。但她记得父亲程恭说过一句话,面对每件事全力以赴,即便改变不了任何结果,至少可以问心无愧。
浴缸的水变冷了,她的头脑也逐渐冷静了下来。裹着浴衣从这冰冷中脱身,她坐在书桌前,摊开桌上的酒店信纸,把每个可以帮助到事态的细节,一一写了下来,梳理着任何一点可以帮助谢铭心的线索。
迪纳,大使馆,纪律调查,公务员,万国,高唯,谢铭心,瓦克医生……
越来越多的词被她写在纸上,如同藤蔓般相连,她把所有线索拼成一张大图,死死盯着看着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已经变暗,顿悟的灵光虽然没有闪现,但她却琢磨出了一个可能无效却是她唯一可以努力的方向。
于是,她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却并不想触碰的号码。
“嘟嘟……”
“喂?是你吗小雪?你现在人在哪里?我看到万国的人已经被全部解救,新闻稿里没有写你们工作人员……”
“萧正礼,我没事,目前在使馆安排的酒店里,毫发无伤,健康安全。谢谢你的关心。我打电话是希望你能够作为朋友,帮我一个小忙。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必须妥当办好的小事。”
“好,我听着,你说。”
“萧氏企业在东南亚有一些产业,在我现在所在的迪纳就有分公司,刚才我查到,你们曾经多次作为华侨企业代表参加使馆的活动以及受到接见,想必在大使馆里,总归是和工作人员说得上话的,对吗?”
“迪纳分公司?成立时间已经超过十五年,因为进出口业务都有涉及,在当地华侨企业中的确算是人脉还可以。但使馆的人,要看你需要什么级别的,具体做什么。”
“你放心,说了是小忙,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我在这次行动中,连累一名使馆人员破坏了纪律,恐怕这事对他的仕途产生大大的影响。我只是希望借由我的说明材料,来帮助他解释清楚这件事。请麻烦你联系下迪纳分公司的负责人,把我的材料递交进去即可。每天使馆收到的信件不计其数,我只是想快一点让这份说明到达正确的人手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事情需要你做,我递交的都是文字材料,你可以让递交的人先看,如果认为有不妥之处,可以随时拒绝我。”
“小雪,大使馆的纪律非常严格,不是我一个电话就可以搞定的。但听上去,你这是又要帮人出头了吧?只是一份工而已,何必……”
“不好意思……”
程觅雪知道,萧正礼又要变身“萧总”,来指点她的人生观价值观了。
“我非常感激你帮我,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指挥我、评判我。我有我自己做事的准则,你认为的‘帮人出头’,在我看来只是最起码应当有的担当。甚至,在这件事上,还远远不够。如果你不愿意帮忙……”
“喂喂喂,我哪里有说过不愿意帮忙?我可是时刻留意你们的新闻,难道是关心万国?还不是关心……算了算了,现在这个时间点,我不想再陷入什么争吵了。OK,我会让分公司的人打听清楚这类给大使馆信件的合规投送渠道。我沟通后,会将你们彼此的联络方式给到对方。”
电话那头的萧正礼,拿一向强势的程觅雪没有任何办法。他早就知道两个强势的人不应该在一起,却不知道为什么,彼此排斥的两极所带来的无数争吵、对立和矛盾对他有着某种几近着迷的吸引力。如同此刻,明明是她打电话来要求帮忙,却使得自己如同一个做了错事的人,回复每个字都要小心翼翼。
程觅雪挂了电话,马上打开电脑,开始把事情的时间点梳理成文字,一段一段填进去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与谢铭心相关的事件和人物。反复确认后,她又担心使馆做事的标准,把材料翻译成英文,一并打印出来。
这一切做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她还有不到四个小时,就要踏上回国的航班了。
收拾完简单的行李,她将散乱的头发用吹风机吹顺,两天两夜没睡的她,用粉底遮盖好自己憔悴的脸色,如同戴上一张面具一样,恢复了职场上的利落外表。她将所有材料又细细检查一遍,在末尾的联络人方式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证明一切属实。将一切材料封印好之后,天早已大亮,早上七点,她下楼到了约定交付的大堂。
“感谢您帮我送信!如果……我是说如果您能说上话,请务必向对方表明,我愿意在任何时间配合调查,飞过来也好,打电话也好,一切方式都可以。”
虽然萧氏集团的联络人看起来十分可靠,但想到这关乎谢铭心的未来,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安心。
外表再如何坚强,内心的忐忑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心虚得很,特别是想起高唯呵斥她的语调和气愤的态度,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究竟能否帮到谢铭心,又能帮得到多少。
将信件交代妥当以后,她跟随着大部队到了机场。候机大厅中,程觅雪维持着职业的微笑,帮助旅行团的先批归国人员一一办理好一切手续,代表万国安慰宽解着他们的疑惑和顾虑,与他们共同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得以喘息,从天空的角度观察迪纳这个令她情感复杂的国家。这里的农田遍布,光线洒在丰饶的水土上,闪现出最质朴的橘色。一切陌生又充满了平和,与她此行所经历的一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机舱中每个万国人的脸上,对离开这里都展现出无比的欣悦,相信他们中没有人希望再回到这里,哪怕连望向窗外也是不肯的。
程觅雪的心里,却似乎留下了什么在这里,仿佛整个灵魂被这陌生的地方牵绊住了,迈步向前,也无法不回头一再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