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百鬼夜行”的公关部
“孙老师,目前要求公司对此事件进行回应的媒体有20家,其中3家通讯社的驻沪首席记者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希望我们的管理层接受采访。”
“对外的回应稿已经连夜拟好,目前就是要敲定由哪位领导来说,我们再就此进行具体的语言修饰。”
迪纳事件发生的次日清晨6点,公关部的全员已到齐。渠道组的尹冰和内容组的方圆各自汇报了目前的工作进展,顶着大黑眼圈的程觅雪整夜未眠,虽然昨天就得知可能要面对公关危机,但她们谁也没料到竟然是这种史无前例的大型危机。
“尹冰,你先拖住记者,无论谁接受采访,都在一楼会议室进行,不要带记者进入工作区域影响员工情绪!具体的受访领导,我稍后会通知。”
孙夕照知道,冲在企业危机最前面的永远是公关部门,公关部先稳住,才能一一应对发生的事情。此刻,她必须全力以赴。
低头看了看表,孙夕照意识到管理层会议马上要开始了,她叹息着走入CEO会议室,Chris、江汉等高级管理层均已到位,远在欧洲的钱远山也在电话会议连线中。电话那头,一声更沉重的叹息传来。钱远山,二十年的万国职场生涯中,无论身在高处还是低位,从未在下属面前叹过气,如今在这样骇人的事件面前,却再也无法保持内心的风轻云淡。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江汉,迪纳事件对集团声誉的打击将是致命的。与此同时,股价也势必受到重创。无论事态如何,面对媒体,你要保证对舆论的控制!”
Chris的愤慨,显然和钱远山不同。在外企多年,他的职业经理人思维让他首先想到的是公司要如何应对这场危机带来的经济和形象损失。
万国是钱远山从零铸就的,而Chris,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刚入局的既得利益者,两者对企业的感情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他的内心,有没有对被劫持员工感到痛心?没人知道。那张过度掩饰自我的脸上,你看不出他的年龄,也读不透他的爱恨。
“同时,我需要拟一封致员工信,请现在就开始起草。”他对孙夕照示意。
起草致员工信?这应该是助理的活啊。向来请得动孙夕照亲自提笔的,只有钱远山一个。孙夕照皱了皱眉头,望了望Chris的助理Kelly,对方眼神闪烁,对Chris的强势表示无奈。
“也别太丧气,退一万步讲,谁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怎么处理?怎么公关?没有企业有前例,还是那句,全力以赴,决不放弃。”
会议结束,江汉和孙夕照一起默默步出会议室。
站在战场两边的两人尽管并肩工作了一年,内心的隔阂仍然存在。江汉对孙夕照看上去仁厚宽容,但从未真正袒露心迹,加之平时多数时间在北京,也不算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虽然是直属上下级,紧密战斗的职场经历,却并未有过。
孙夕照心里,十分没底。
进了江汉办公室,他不急不忙地坐在转椅上,两条腿搭上了办公桌,缓缓聊起了应对方案。
“我通知了佟林让他们赶紧从北京过来,我们也统一下对相关部门的口径。”
他口中的佟林,是名义上负责政府关系的公关总监。为什么说名义上呢?因为此人并没有任何公关工作的职业经验,据说是有点背景才突然跨行业当了关系户,在S集团时就一直跟随着江汉左右,被万国并购后空降在这里,总归需要个好名头,于是就莫名其妙成了政府关系的公关总监,所谓鸡犬升天。
孙夕照觉得,佟林来并不会对工作有什么实际的帮助,但既然江汉觉得有,她也不好说什么。这个节骨眼,这种不干活的废人,少一个算一个。孙夕照的下属们忙成一锅粥,佟林这种垃圾每次在办公室从来不干活,谁都会觉得不公。这种小事让她烦心,却不是当下最紧要的,她心中此刻真正忧虑的,是另一件事。
“江总,尹冰正在拖着媒体,HR部门马上将组织参加旅行团的员工家属召开通气会。会议届时一定会失控,我建议和严浩总开个会,共同商量下应对方案。”
江汉听了,眼珠转了一下,低声说:“严浩的会,就让他底下的人去折腾吧。你去帮HR,显得我们特闲,你说呢?呵呵。”
这笑里藏刀的眼神,令孙夕照顿悟了。
严浩,是江汉在万国为数不多的对头。按说才来一年多,以江汉低调的作风,不应得罪任何人,偏偏严浩是钱远山亲手带出来的老臣子,手握人力资源部大权。一般的公司,谁愿意得罪HR啊?但是Chris任命江汉这一操作触及了太多个部门的蛋糕,令严浩十分不顺气。
江汉到了万国,在Chris的撑腰下,以部门结构调整的由头吞了IR[2]部门和GR[3]部门,统称公关部。对于严浩来说,必须要说服投资部答应把IR部门分出来,市场部同意把公关部独立,才能成事。期间,严浩是不怎么配合的,于是江汉刚上任时空有虚名,实际汇报线借着各种由头被拖了许久。他索性也不面对这光杆司令的尴尬,在万国入职以后很少来上海,和旧部们留守在北京,看似逍遥,实则郁结。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劫持事件的通气会,无论谁开都是一片混乱,可以说,谁开谁倒霉。孙夕照的想法是,赶紧和HR部门开会,商讨流程议题以及现场控制,力求安抚家属和媒体的情绪。但江汉的暗示,就是让严浩自己去搞,搞成什么样是什么样,最好令其威严受损,杀他个下马威。然后,公关部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等他走投无路再伸出援手。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趁机报复?
孙夕照对江汉的职场价值观,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严浩是吗?头衔是什么?”
“万国网副总裁,人力资源部负责人。”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这个旅行团是严总直接负责的项目?”
“旅行团是人力资源部策划执行的,严总是人力资源部总负责人。”
“那么严总对于这个项目的风险等级是否有过评估?是如何选择目的地的?对于旅行团所赴国家正发生政变一事,是否知晓?”
……
万国一楼的会议室里,尹冰挡着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先尽全力接住各种她能代为回答的问题,但公关挡下了前几刀以后,剩下的实质问题还是要严浩本人来面对了。
尹冰:小雪,快来,我撑不住了!
情急之下,她顾不了那么多了,急忙发信息给程觅雪求援。
普通的公关应对,她完全应付得过来,但在这样的危机面前,每个回答必须滴水不漏,用词字斟句酌。这方面,反而是内容组的强项,无暇分身的尹冰只能指望程觅雪当救兵了。
“面对目前的局面,我们十分痛心,也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了当地分公司以及大使馆,尽一切可能保证被劫持员工的安全。除此以外,我们正在帮助家属们办理紧急签证,赴迪纳处理本次事件。”
严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尽量保持平静地回复每条提问。但他面对媒体的机会并不多,普通的问题面前尚能稳住,一旦遇到尖锐的问题,便开始乱了阵脚。
“据说万国旅行团是个政绩工程,这个旅行团最初的想法是不是严总提出的?还是集团更高层领导?”
“这……这是一项员工福利,深受员工的欢迎,我们也是因此才推出的迪纳行程。”
“您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先提出的旅行团的设想?旅行的频次又是如何决定的?”
棘手的问题又来一个,程觅雪,你在哪?尹冰心急如焚地在内心呐喊着。
程觅雪接到尹冰短信后,赶忙把回应稿修改了一下,打印了还没写完的大致回应方向,冲出办公室,搭救闺蜜尹冰。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电梯,情急之下,直接穿着高跟鞋,跌跌撞撞地跑下了十层楼梯。她气喘吁吁地推开一楼会议室的门,用小小的身体拼命钻空,硬是挤到了前排,及时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挡了下来。
“接下来,严总会介绍一下万国成立紧急委员会处理此事的细节。”
她站在尹冰的旁边,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肘,小声说“别怕,我来了”。接着,趁记者们不备,将打印好的稿子塞到严浩的手中。
慌乱的尹冰看着程觅雪,如同看到了救星和稻草,充满感激。发问的记者们瞄了程觅雪一眼,从眼神到身体语言都充满不屑,挡车的螳臂而已,期待什么尊严?不是所有记者都抱有社会责任感,此刻站在万国的会议室中质问着严浩的大多数记者,都化身为扑向腐肉的秃鹫,为抢独家,不择手段。
无论万国平时花了多少费用和心思维护媒体关系,此事此时,没人不想做个大新闻。任何负面灾难,都是喂养秃鹫的腐肉。而在它们胃口还没那么大时,应该派专业的公关,或者最高管理层来应对。前者如孙夕照或江汉,哪怕是程觅雪,都可以应对得滴水不漏,不会被媒体抓到什么把柄;后者的出现则足以显示万国对事件的重视,为被动挨打的局面挽回公司的尊严。
此刻,站在长枪短炮前的严浩,绝对是个糟糕的人选。拿到了程觅雪的稿子,他即便趁机扫了一眼,接下来的问题依然回答得相当没有自信和不流利。这场效果堪忧的通气会,打得人力资源部溃不成军。
程觅雪和尹冰,死死挡着记者们越来越激烈的提问,却没有其他渠道组同事分身前来援助。在她们身后的阴影里,严浩趁人不注意,赶紧抿去和额头汗水同时跌落的一滴男儿泪。
不堪重负的他,手臂微微颤抖了一阵。
“铃铃!”
电话在床头响起,佟林从被子里伸出手,看都没看,“啪”地按下静音键。
此刻,女下属颜晓晓被他压在身下,充满期待地望着他。这种期待令他血脉偾张,多巴胺从每个毛孔溢出,如同一匹兽,再次冲进了她的身体。
颜晓晓,是集团公关部的渠道经理,和尹冰算是同组不同地区的同事。从北京入职的她,一开始加入的是S集团,后跟随并购来到万国。组织架构上,她归在佟林政府关系组的下面,才毕业两年,手握三家一级媒体的资源,可谓平步青云。或者说,和佟林的翻云覆雨,才是她职场“弯道超车”秘诀。
野路子上位的颜晓晓,长卷发披肩,声音也甜美,看似人畜无害,却是内容组最怕共事的渠道组同事。按说她学历不错,如果工作中有如同孙夕照这样的专业领导点拨一二,业务精进应是情理之中。可她偏偏在心术不正的佟林手下,一开始,被当作打通媒体关系的肉祭,送到了大佬们的床上。后来,则沦为佟林随叫随到的性工具。
谁也不曾想到,尹冰兢兢业业在万国工作三年,手里的媒体几乎都是和万国对着干的刺儿头。每次万国有负面,她都被推到摄像机面前,对着全国人民以“事情不是这样的”开始道歉。她甚至一度将微信签名改成了这句时不时就要说出的“事情不是这样的”。
同组的颜晓晓,不但不用坐班,一年出勤不到150天,还名正言顺手握最重要最友好的媒体资源,每年陪媒体游山玩水不下十次。尹冰的想象力被阅历所限,不知其中利害,还曾因此不公平待遇跑去孙夕照那里抱怨了几次。
“哎呀尹冰,你就不要总是对标颜晓晓了,她肯为集团做的,你未必愿意做啊。”
“不是我针对谁,因为她沟通不畅和信息传达错误导致的工作失误,您也看在眼里,为什么不能把她手里的优质媒体分我一二?”
耿直的尹冰压根没听懂孙夕照的言外之意,这场辩论自然是没有下文的。孙夕照去年底,只能以尹冰的年底奖金加倍的方式来安抚她的情绪。现状,仍没有变,优质友好的媒体依然都被颜晓晓所霸占。孙夕照对S集团的职场风气嗤之以鼻,也知在Chris代表SCC的资本意志上位的新朝代里,她能为下属做的,就是保护她们。
孙夕照自问,在S集团的冲击下,她不能保证下属们职场上升路径的公平,但至少能不让她们像颜晓晓一样,以道德的沦丧换取可悲的职场优越感。都说公司应该带动员工的成长,可S集团合并案后,大家面对的却是“司进民退”的狼狈现实。
“快起来啊,现在就要去上海总部了!”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佟林因前面的电话没接,被江汉骂了个狗血淋头。他的感受如同偷情的现场被抓,连滚带爬从颜晓晓身体里拔起,抓起车钥匙就往机场开。
驱车都过了三元桥了,佟林才发现身份证没带,他只得再驱车回到反方向的家中。没有丝毫犹豫,他将车临时停在路边,打开车门,把颜晓晓扔下了。
“佟林你干什么啊?先让我上去啊,我一个人怎么去机场?天还黑着呢,这可是高架啊,怎么叫车啊?你……”
颜晓晓急得快哭了,前一刻还和她融为一体的男人,现在却从车里,把她连人带包一起扔了出来。
“宝贝儿,乖,自己想办法走到下个出口,我得直接左转上桥!到了上海,我加倍补偿你。”
车门关了,橘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眼前。北京的初春凌晨,天还没有亮,乍暖还寒的冷风无情地吹着,颜晓晓的脸被还没来得及梳理的长发来回扑打,又冰又疼。
这风,让她想起家乡的小城。和佟林相好后,她已经很少被北方的寒风吹得东倒西歪过。在佟林这位领导兼皮条客兼情夫的特殊照顾下,她出入都有公司的车可以使用,不用坐班,还可以睡到自然醒,只是醒来的地方和身边的肉体千变万化。颜晓晓内心也曾质疑这样的生活方式,但当她再也不用和其他北漂同学一样挤在出租屋,而是拿着互联网公司的高职高薪住进高级公寓时,这不为人知的羞愧在巨大的虚荣面前,便不值一提了。
北京的公关圈里,颜晓晓这样的存在并不罕见。她们来路不明,却享受着同龄人无法比拟的优渥生活。当然,茨威格那句“命运的任何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适用于任何年代。
孙夕照说的没错,颜晓晓们愿意做的事,不是任何人都愿意做。大家虽然同在一间公司一个部门,但程觅雪,尹冰,方圆……她们作为职场女性的世界,和颜晓晓所处的境地,如同平行宇宙,永不可能相交。
心中咒骂着情夫佟林,眼泪和鼻涕一起狼狈纠缠在娇嫩的脸蛋上,颜晓晓在寒风中走到了高架出口,又瑟瑟等了半小时,终于等到了车,搭上第一班飞向上海的班机,赶到万国总部。然而,她还不知道,她对佟林的诅咒和埋怨,很快就在北京城的另一个角落,成了“现世报”报在了他身上。
蹑手蹑脚走进位于西城的家,佟林为了不吵醒两个孩子,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天蒙蒙亮,他偷偷从书房抽屉里拿出身份证后,一步步撤回准备直接溜走,却在经过卫生间门口时,一脚踩到保姆给孩子洗完澡后不小心滴落的婴儿油的渍迹上。“哐”的一声,庞大油腻的身躯跌倒在地上,后脑勺着地。
“哇!哇哇!”
才几个月大的小女儿在卧室被这声巨响惊醒,哭喊着嘶闹着,唤起了全家。
“你这是……大半夜的喝酒了吗?怎么能摔成这样?”
佟太太裹上睡衣,从卧室慌忙出来,被眼前的一幕困惑住了。她看到丈夫狼狈地跌倒在餐桌前,手里还捏着身份证,被他顺势铲倒的两个餐椅东倒西歪的在地上,在白色的墙面划出了几道丑陋的痕迹。
“着急出差,唉,我这车还乱停在咱家楼门口呢。你说这什么事啊,地板这样多危险!你平时都怎么持家的?”
他扶着墙,企图慢慢站立起来。
佟太太满腹不满,风凉话嘛,男人说出来总是容易的。家里只有保姆和她照顾两个孩子,天天兵荒马乱。而这种丧偶式育儿的背后,是佟林越来越多的加班和出差,丈夫甚至懒得再告诉她晚归的理由,而她,也渐渐不想问了。对这个家,佟林有的不仅是冷漠,还有不少抱怨。这不,就算是自己摔倒了,也总能绕一圈,归因到太太头上。
“走吧,去机场对吧?我开车送你。”
不情愿地帮忙扶起他,佟太太接过车钥匙,搭了件厚外套,摸着黑就出门了。
佟林身上的刺鼻又廉价的香水味,是欢好后没来得及冲凉的罪证。而佟太太,忍住不说也不问,直到坐进了驾驶座,发现车里的同款香水味更浓了,一时间脑中有了画面感,恶心起来。她没作声,发动车子飞驰起来,只是在寒风中依然坚持打开天窗,以呼啸的风声代替了内心的呐喊。
“我们集团这次出大事了,恐怕得在上海待一阵了。”
“嗯。劫持人质那事吧。”
“对的,你怎么知道了?我意思说……你看,传播得还是很快的。我们工作紧,任务重啊。”
“你还好意思叫苦?想想那些被劫持的你的同事们呢?”
一句话,堵得佟林哑口无言。接下来到机场的一路上,车里除了风声,只有沉默。
“到了。希望能赶上飞机,全世界都指望着您救万国于水火呢。”
佟太太讽刺完了,猛地刹车,看都没看身边这坨垃圾。崴了脚的佟林瘸着从车里挪动出来,一个人尴尬地向她挥手告别。车子疾驰而归,留给他一个橘色的尾灯背影,如同三小时前被他扔在高架上的颜晓晓所看到的那样。
2.2 不是每个人都心存善意
“程觅雪,渠道组的人都去哪了?”
到了上海总部,颜晓晓把包往座位上狠狠一扔,望着空荡荡的公关部,语气中充满不满地质问。
程觅雪忙成一团,听了这莫名其妙的尖酸问话,头也没抬,没好气地答道:“各地媒体聚集的一楼会议室啊,也是你此刻最应该待着的地方。”
天还不亮,颜晓晓就被佟林扔到高架路边,积累的怨气冲天。不要指望每个人都心存善意,哪怕是心存工作。现在的她,是一罐易燃气体,一点就着。颜晓晓早就看程觅雪不爽了,毕竟她用身体换来的一切,在家境殷实的程觅雪面前,显得毫无优势。尽管低调,公关部还是很多人都知道程觅雪来自浙商家庭,是个典型的海归富二代。
去年,颜晓晓曾经拎着一只限量版的迪奥包包来上海出差,特意在部门聚餐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没想到,尹冰心直口快,刚坐定就指着包包说“呀!这不是前阵子程觅雪捐给山区义卖会的包吗?原来被颜晓晓买了啊,你真有爱心!”颜晓晓当时被气得差点吐出血来,这明明是《财富年代》杂志的刘总编在带她去巴厘岛“出差”后,在机场免税店亲自买给她的。陪一个年逾六旬,比亲爹还大八岁的油腻老头四天四夜换来的名牌包,搁在程觅雪这,只不过是一个随手就可以捐掉的玩物罢了。
不要低估妒忌的女人,她们或许表面如颜晓晓一般甜美温柔,但一旦有了发泄的机会,喷薄而出的仇恨都是蹿着火苗,带着钢刺的。
“什么叫‘我此刻最应该待着的地方’?我刚大老远从北京风尘仆仆赶过来,你说这风凉话给谁听呢?”
她把手中的笔记本摔在桌面上,确保这番自我洗白和抬高声音大到令周围其他同事都能听到。
风尘仆仆没看出来,风尘嘛倒是蛮风尘的。程觅雪心里这句吐槽没说出口,只是想到不禁嗤笑了一声。这一笑,颜晓晓眼看又要发飙,方圆赶忙拉住了她。
“晓晓,我带你先下去吧。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要是让人看见整个渠道组只有你没在采访现场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对吧?”
虽没领情,知道方圆是向着程觅雪的,颜晓晓借着台阶还是下了,毕竟德行是没底气的。
颜晓晓离开后,方圆低声在程觅雪旁边说道:“这种人你何必呢,她没有任何工作成绩和职场声誉,说到底是缺乏自信的,听不得别人说她不好,特别容易愤怒。你啊,有工夫还是少招惹颜晓晓这种垃圾,多帮帮我们自己人。”
“方圆姐,我想再回去看看,总感觉心里没底,尹冰这丫头早上都没吃饭,在楼下通气会站了俩小时了吧。”
写完一部分稿,程觅雪想再下去看看。
“我这有巧克力,拿着下去。”
方圆从抽屉里拿出小包装的瑞士巧克力,塞给程觅雪。她点点头收着,急匆匆下楼了。
“各位记者,大家要问问题,一个个来,我们肯定都会配合!你们这样毫无秩序,最后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一楼会议室里混乱的场面,随着涌入的记者越来越多,已不在尹冰的控制能力之内。她用最后一点气力,保持着稳定的发声为事态作注解,腿却不听使唤地开始一阵阵发软。
程觅雪第二次赶过来现场时,记者招待会已接近尾声,尹冰开始带严浩离开会议室。就算有其他同事的帮忙,从拥挤的现场挤出一条路来离开也不容易。程觅雪仗着个子小,再次拼命挤到了前排,尹冰撑着严浩的胳膊往前走,她则撑着尹冰,一起努力向前。记者们毫不留情地踩在她们的脚上,一片混乱中,颜晓晓这种人则站在了最后面,靠着墙拿着手机看笑话,似乎现场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值得她去帮助和关心,冷漠至极。
约定的通气会结束时间终于到了,煎熬的程觅雪她们从乌压压一片媒体的围堵中带着严浩挤上了电梯,精疲力尽地回到楼上的HR部门办公室。刚打开电梯门,突然冲出一个面目狰狞的胖大妈和一名摄影师,俩人不管不顾地把话筒往虚弱的严浩面前怼,差点怼到他脸上。
“严总,如果在本次事件中有员工受伤或死亡,万国对此的对策是什么呢?你能不能……”
如同丧尸侵城一样的媒体围堵,彻底惹怒了程觅雪。小小的她坚持着猛然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严浩和尹冰推了进去。
“先进去,这里交给我!”
然后,她弱小的身体死死地堵在了门口。
女记者望着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挑衅地把话筒递给了她:“那么这位公关部的同事,你回答也行啊。反正都是万国的代表。”
程觅雪扫了一眼话筒上的标志:蓝鱼媒体,露出了一个有趣的笑容,话筒也没有接,冷冷地看着这名目光贪婪的发福中年女记者,说:“蓝鱼媒体跑互联网线的女记者,应该是……宋艳对吧?”
女记者听了,露出了一个惊奇又不满的眼神,这小丫头看来没她想象中好惹,原本想抢个大新闻拿奖金的她,买通了楼下的保安偷偷走了安全通道上来,只是想恶意堵住严浩拍摄一个狼狈的回应而已,没想到被眼前的程觅雪给断了美梦。
“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其实我根本没见过你。只是在去年和今年,我们两次招待媒体去国外‘考察’办理签证的时候,我都负责核对每个人的名字和所属媒体。两次,都有你。”
这个宋艳实在长得有特点,属于典型的相由心生,就算证件照,那张脸也写满了贪念和愚蠢。这社会油腻的可不止中年男人,程觅雪怎么可能忘记这样一张脸?她说完,严肃地指了指摄像师扛着的摄像机。
宋艳的眼神开始慌了,赶紧摆手让摄影机关机,那红色的灯一灭,程觅雪毫不示弱地向前一步,逼近这张丑陋的脸,一字一句狠狠地说:“钱,你次次都拿,我也次次都记!拿了万国的钱,还跟着每年出国吃喝玩乐,我不求你不追这单新闻,只希望不要过度报道。如果你此刻不消失在我面前,我有一百种办法把你收钱的脏事在新闻播出之前就抖出来!用你人到中年的整个职业生涯换我们一条负面新闻,你有那么伟大吗,宋记者?”
眼前的宋艳,再也没了刚才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被程觅雪问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全然没了刚才那刁钻得意的追问模样。她和她的摄影师,如同两只老鼠那样,灰溜溜地在程觅雪的面前消失了。
支开了灰老鼠们,程觅雪转身开了严浩办公室的门进去。尹冰刚从办公室里找出一瓶水,递给了脸色煞白的严浩。程觅雪赶忙关切道:“严总,您脸色看起来不好,您先休息一下吧。我们先回公关部整理好资料,再回来陪您准备明天的员工见面会事宜。”
“哦,明天的员工家属见面会……除了我,还有其他领导参加吗?”
程觅雪暗自咬了一下嘴唇,欲言又止。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因为一早上都没有人气,显得格外冷清。严浩望着眼前沉默的她们,似乎在这份清冷中,听到了命运的宣判。
“好了,明白了。你也不容易,我至少还是坐着,你们跑来跑去的,站了俩钟头不止吧?赶紧的,先回去歇歇。”
严浩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安慰的笑,转瞬又在这层层沟壑之间被淹没。
她们点点头,转头走出了这片办公区域。程觅雪和尹冰没有循着来时路搭乘电梯,隐入了货梯旁边的安全通道,一前一后一层层走下楼。
“小雪,你这白裤子上,后面,这是……”
程觅雪听了赶忙摸了摸裤子后的口袋,黏黏的物质沾在手上,她看了大叫:“哎呀,方圆姐让我给你带了巧克力,这……着急忙慌还被那个大妈记者堵了半天,刚才被挤得全融化了!”
“这,像是屎一样!我是说看上去。”
“特别是在我这条白裤子上。妈呀,处理着屎一样的事,还真的搞了一屁股‘屎’。”
两个人在无人的通道中,笑出了眼泪。压抑沉重的心情得以宣泄,程觅雪希望通过这刺耳的、不合时宜的大笑,让心里的大石得以撼动,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她们笑着笑着,依然无法不想到依然在叛军劫匪手上的人质们,想到管理层推严浩一个人出去顶祸的无情,笑声中,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终于忍不住也坚持不了了,蹲坐在灰尘覆盖的楼梯上的俩人抱在一起,突然大哭起来。
又笑又哭的疯狂,程觅雪此生头一次感受。她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世界疯了,万国的一切都超出了她对人对事的理解范围,一切,包括她自己,都显得陌生而可怕。
中午,程觅雪没来得及吃午饭,赶着草拟完为Chris代笔的致员工信。
“孙老师,请问明天的家属通气会,是哪位领导代万国去接受采访呢?需要准备稿件吗?”
孙夕照叹了一口气:“记者通气会是谁开的,谁就去开家属通气会。”
又是严浩。
“可是严总他……刚才就被众多媒体记者围攻,现在估计还惊魂未定。再次推出去面对媒体的话……”
程觅雪无论从专业还是个人情感上,都无法理解为何只让严浩一个领导挡事。
孙夕照立刻望了她一眼。
她熟悉那眼神。程家在小城清洲里,是个成员众多的大家族。她小时候每当过年挤在孙辈中跟爷爷奶奶拜年时,总是口齿最伶俐的那个,吉祥话说个不停还沾沾自喜。母亲总会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她闭嘴。
“不说那么多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母亲把她拽到一边,反复这句她不理解也不爱听的说教。
那眼神,和孙夕照此刻的,一模一样。但程觅雪,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随便被闭嘴的小孩了。
“集团这样决定是不公平也不专业的。我坚决反对推严总再次出去面对媒体!”
“小雪,这些事不是你和我能够影响的。我尊重你的个人看法和判断,同时也会向上面传达你的想法,但你看到的所有事物都只是冰山一角,每一个决定的背后都有更加错综复杂的原因。”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件事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说严总,对万国来说,早上的通气会已经很失败了。我恳求最高层在明天的通气会出来亲自致歉,才能遏制整件事的持续发酵。”
孙夕照劝不动她了,急了,拍了桌子,“不要以为整个万国上下,只有你程觅雪最正义最无私了。你想到的,我都早就想到了,如果……我有能力制止‘他们’的话!我今早就不会让严浩出去面对媒体了!”
痛心的感受,她何曾没有?说起来她才是和严浩相识已久的那个人,江汉借她的手推严浩出去背锅,充当一个刽子手的她难道没有程觅雪心中的愤恨吗?
程觅雪望着如师如母的她,咬着嘴唇,不说什么了。她猜到这是高层利益争斗的结果,曾经以为,到了互联网这个相对扁平化的行业,这种事情会少见。然而,如同一切社会组织一样,万国的发展随着人员的不断扩张和结构重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朝气勃勃而充满创新的互联网企业了。它庞大而难以转身,背上同时附了血蛭和啄木鸟,说不上是会继续成长,还是一路沦亡。
“拼死挣扎,却全身动弹不得而死亡。”她喃喃地念叨着。
“小雪,什么,你说什么?”
“黑压压的一大群蛆虫,从肚子里钻出来,沿着臭皮囊,像黏稠的脓一样流动。”程觅雪低垂着无力的头,她的精神再也无法高昂,她的语气充满了悲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我在英国留学时学习的诗集。没什么的孙老师,只是,这眼前的一切,令我想起了里面的话。”
究竟谁是孙夕照所说的“他们”,她当然知道是谁。
“‘可是将来,你也要像这臭货一样’,别忘了这句!”孙夕照接着她的话,掷下了这硬硬的回应。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也没有一片雪花可以幸免。无论程觅雪愿意与否,她也是献祭严浩的参与者之一。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谁更高尚,她此刻才失望地恍然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自己早已经失去了批评别人的权力。
2.3 乌云背后的金线
程觅雪不自在地从孙夕照办公室里退了出去,心中被揣测和疑惑填满。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看都没看赶忙接起来。
“你在公司吗?”萧正礼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
“出了这种事,我还能在哪?上天不成吗?”
她对前男友萧正礼的殷勤非常不爽,交往时频繁冷暴力,失去了反而贴了上来。特别是现在焦头烂额的状态里,这份额外的关心显得格外得添乱。
皱着眉头,她回到了工位坐下,一个阴影突然游过来,在她的工位前面“咚咚咚”敲了几下。抬头一看,背着光的不是别人,正是萧正礼,后面还站着他的助理。
仿佛是遇到了盗匪,又似乎遭到了伏击,程觅雪猛然站起来,拽着萧正礼就往工位旁边的会议室里躲了进去。
“有完没完!你来这干什么的啊?是想置我于死地吗?”
“程大小姐,不是每件事都要关于你啊。”萧正礼打下她的手,松开被扯住不放的西服袖口,“我来替我爸开临时董事会的,你们这次的公关危机影响了股价,老爷子可得暴怒了。你的心思都在PR上,就没想到IR所遭受的重击?”
萧氏集团占有董事会一席和萧正礼真实身份的事,都是程觅雪一直以来刻意隐瞒的。和担心被指摘身份特殊以及炫富相比,更多的是某种自卑心理作祟。倘若大家知道了萧正礼和她的关系,以往数年在职场上的努力,都将被“无非就是皇亲国戚呀”这类言论一笔勾销。
对于职场上认真拼杀的每个人,一拳一脚付出的努力是成本最高的。程觅雪也不例外,她无法接受让以前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这可能是不努力却沾沾自喜的人永远无法明白的。
“你说的这点,我的确没想到。不过IR去年也被划入了我们PR部门,我还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误会了萧正礼来公司的缘由,她低着头不由尴尬。
“行了,别自责了。”萧正礼伸手要去摸着她的脸,不想却被她一下子抬手狠狠打开。小小的身体里,酝酿的力气倒是不小,这一下,他真切感受到了疼痛。
“萧正礼,你我已不是恋爱关系,而是两个独立个体。请尊重我作为万国员工的身份,我也会敬你是董事会成员。但一切仅此而已,不要以为我们曾经在一段关系中就赋予了你对我的某种特权,动手动脚,无法无天。”
身高差令她总是仰视着萧正礼,这姿态原本低人一等,但她有力的眼神中,却充满了坚定。
“程觅雪,你我在不在恋爱关系中,应该是两个人的决定。现在算是单方面分手?我同样不接受。”遇强则强,萧正礼应激地回应着程觅雪,似乎忘了两人之间的种种。
萧氏集团对万国的投资,远在万国上市之前。当时家族通过一支私募基金入股万国,因此很少人知道萧正礼的父亲萧旸和互联网行业的联系。实际上,不仅万国,萧旸一向乐意扶持互联网产业,其中有赔有赚。万国在美国上市后的价值证明了,入股万国无疑是立足国际贸易行业的萧旸最明智的投资之一。
程觅雪在万国的工作,说和萧正礼完全没什么关系也是不可能的。当时还是男友的萧正礼希望她能学习并了解家族的生意和投资,但又不要离得太近。于是,万国这个董事会里有萧家的一席,却又不在萧氏集团主营产业的公司就成了他的首选。萧正礼认为,未来的太太不仅要门当户对,而且一定要帮得到自己。而程觅雪,和萧正礼其他的女友们不同,由双方父母介绍认识的她显然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对象。浙商的实用主义在当下的新时代里有了新的标准,相夫教子不足以满足竞争激烈的商业家族对媳妇的需求了。
程觅雪本身对互联网企业就有向往,当初听了萧正礼的建议后,自己先偷偷投了简历申请职位。她认为,如果凭借自己的申请无法进入万国,这本身就说明了能力问题,就算萧正礼打招呼进去了她也不会适应。没想到,一路过关斩将竟然顺利入职了。
“听话”的她却没有按照萧正礼的剧本继续乖乖地走,反而跟萧正礼立下了“不接送/不公开/不合影”的三不职场原则,哪怕有天结婚了,她也打算即刻退出万国以寻它路,避免利益冲突。这原本是只有她和萧正礼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就算是闺蜜尹冰,也不知道她入职最初的原因是来“偷师”的。
然而,年轻人之间,分手来得比未来更快。萧正礼显然没有应对得很好,在他的眼里,单方面分手并不是分手。直男的勇气和信心可嘉,但他对程觅雪命令式的挽回,无疑并没带来什么积极的效果。两人的关系甚至恶化到比一般朋友更差,这是他计划范围之外的。
“萧正礼,你对我的忽略和伤害,已经让你没有不接受分手的资格了!”
“你……”
萧正礼听了程觅雪这番决绝的话,种种愧疚才又涌上心头,竟也无法有所应对,唯有沉默。他深叹了一口气,先离开了会议室。
程觅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联想起在相恋时他无数次的离去,不争气地红了眼睛。她自己在会议室里待了一会儿,平静了一下,走了出去。刚好,撞上失魂落魄的尹冰回到办公区。
尹冰没心思留意程觅雪的情绪,只急匆匆地抓住她的双臂说:“你知道吗?这还只是第一幕!刚才我被告知,明天的家属通气会,还是严总扛!这是在开玩笑吗?一个人,哪有这个能力,连续去处理两个公关危机现场?”
程觅雪左右扫望一下,四下无人,低声说:“你知道,这不可能是孙老师的主意。和严浩过不去的,不就只有……”
“你是说江汉?!”
尹冰此刻心中的悲怆,顿时被怒火吞噬,“这群S过来的混蛋,是想干什么啊?都这个节骨眼还想着报复寻仇?我们已然水火之中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们……”
“哟,姑娘们聊什么呐?还神神秘秘的。”
一瘸一拐的佟林,从走廊一头走过来,谄媚的微笑可能挂习惯了就会像面具一样长在脸上吧,即便对着下属,他那种目的性很强的笑容,依然让人觉得假到不行。
“等会儿我请大家喝咖啡啊,给大家鼓鼓劲!”
她俩对着这张假脸,实在笑不出来,只是点点头,警惕地目送佟林离开。佟林和颜晓晓的关系在公关部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凡有点自爱之心的女员工,都不喜欢他这种无事献殷勤的做作。更别说现在她们忙得晕头转向,谁有心思和这种垃圾聊闲天?
佟林一看俩人并不搭理他,自讨没趣了,在背后白了她们一眼,转身溜进了江汉的办公室。
“真行啊你!让你早点到,你能比平时到的都晚!瞧瞧,你的属下都比你到得早!成何体统!”办公室里,江汉对着佟林破口大骂。
“我这不是,这不是崴脚了吗?来来来,我受伤了也没忘了给你拿这个过来。”
说着,佟林从包里抽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递上一根Gurkha古巴雪茄,又赶忙关上了身后的门,跌跌撞撞地扶着墙,打开办公室窗户,以便江汉违规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
“老板,严浩这老顽固,这回可是凉透了。我估计啊,明天的见面会,就是丫的虎头铡。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逮住了就要往死里整他,哪怕留下一口气,回过神也会反扑。到时候啊,我亲自去盯着,你放心!这叫什么来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嘿,正赶上这场大戏!”
佟林来自中原某省的小城市,虽然不是北京人,但他说起京腔来可是从不含糊。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真实的出身。在这关上门的小空间里,他做着伪装的北京人,吞云吐雾,蝇营狗苟。
“别忘了,带上个孙夕照的人。万一有人追究下来了,你好有个背锅的人选。”
江汉摘下眼镜,揉着太阳穴。没了那份遮挡,他不含好意的眼神直射到佟林黑色的心里,在暗处滋出更多阴谋。
“得令!我看啊,尹冰和程觅雪那俩小丫头都挺合适,平时她们也没把咱们S过来的放眼里,这不,刚才还在走廊里碰见,呵,那高傲劲儿!择卒不如撞卒,就程觅雪好了。”
佟林记得,颜晓晓是不喜欢程觅雪的,倒是没说过尹冰什么。这俩人在他眼里都是“万国系”的顽固分子,早晚除之而后快,不如先除掉程觅雪,反正顺手没什么成本,还讨情人一个开心。颜晓晓一准儿为了他扔下自己生气着呢,要是自己哄,还不知要浪费多少钱。
低劣的人性令佟林从而想到了和颜晓晓之间香艳的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笑声虽然不大,却依然穿透了办公室外肃静的空气。孙夕照听了,格外刺耳。
“竟然有心情笑?一群没良心的人渣!”就算是平日最恭顺的方圆,也忍不住嘀咕了出来。
大家心里正骂着,一个尖刺的女声从背后传来:“程觅雪,现在,马上!下去接一下外交部的谢铭心!”
黎娅边走边发号施令。一如既往,接人这种事情不是她这种“总监”的任务,当然是甩给下面的背锅侠来做。平时嘛,没权威,也使唤不动的人,在这种紧要关头,以公司任务的形式压迫下去,程觅雪又怎样?还不是要背起这顶突如其来之锅,乖乖跑去接。
“谢……欣?她说什么?”
程觅雪抓了手机就向电梯跑去,连名字也没听清。
看着程觅雪慌慌张张的背影,黎娅暗自窃喜,却没有好好重复外交部人员的名字,乐得趁这乱世看看万国这群背锅侠的狼狈样。
政府涉外机构的工作人员,一般和万国集团有接触的,都是文化贸易方面的官员。程觅雪作为万国公关部凤毛麟角的英文流利人员,也算出面接触过不少。她的脑海里,这位“谢欣”应该是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如同大部分使领馆人员一样,打扮朴素而无趣,严肃的发型彰显了不苟言笑的五官,令人敬畏。
“叮!”
电梯打开,一楼的等候区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位稳重的女士。
“谢女士吗?您好,我是万国公关部的程觅雪,黎娅的同事。”
她伸出了手,对方却没接,愕然地看着她。
“请问,你是在找谢铭心?”背后一个清亮的男声传来。
寻声望去,她看到了一位年纪相仿的男人,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雾霾蓝衬衫,细看上面却印了活泼的暗纹波点元素,搭配深色牛仔裤,头发不羁地整理成时下流行的凌乱造型。肩膀宽阔却结实,紧致的线条感令人眼前一亮,晒成小麦色的肌肤更为他增添几分运动气质,脸上堆着温暖的笑意,下垂的眼角显得格外柔和。在周围一片愁云惨雾之中,他的出现如同一道光芒照入了黑暗。
总之,怎么打量,也不会想到他是一名外交部工作人员。
“你好,我想我应该是你要找的人。外交部的谢铭心。”
“噢,您,抱歉抱歉!刚才只听同事提了一下名字,就赶忙下来接人了……没问清楚。”
“甭客气啦,你们肯定是兵荒马乱。咱们赶紧先上去吧!”程觅雪尴尬地赔着笑,带着他进了电梯。她站在稍微后方的位置,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谢铭心,他宽阔的肩膀上背着时下流行的公务双肩包,感觉更像是潮流产业的从业者。虽然是个帅哥,但企业出了那么大事情,政府就派个毛头小伙子来指导工作?行不行啊?
“人质事件对你们企业来说是天大的事,但其实在现在的世界格局下,很多国家都发生过大大小小的中国公民被劫持的情况,绝大部分都被顺利解决,你们要相信我国外交人员的实力和能力。”
说着,他又回头给了程觅雪一个温暖的微笑。
天呐,这人莫不是有读心术吧?
程觅雪心里直发毛,这才相见几分钟,一点点无声的怀疑就被对方感受到还解读了出来,果真不是一般人,但也有点可怕!疲惫的她赶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醒自己注意情绪和表情管理,万不要展现出万国此刻从上至下的心虚和无力。
十楼到了,孙夕照和江汉已经在电梯口候着了。初见到谢铭心的那一刻,他们眼神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但还是马上迎了上来,接他进了会议室。
与此同时,紧锣密鼓刚开完董事会的大佬们正从同层另一个会议室中鱼贯而出。虚荣的黎娅,自然是要贴着最有权势之人,护送着大佬们准备下电梯。一上一下,刚好和背锅侠程觅雪擦肩而过。两队人马中,阴郁的萧正礼向她投射了一个充满怨念的目光,她看在眼里,却没回应,径直跟随谢铭心他们去会议室了。
和冷若冰霜相比,漠然视之更令依然怀揣爱意的萧正礼心痛。他硬硬的壳逼迫自己不能在程觅雪面前弯腰,两个都不愿意示弱的人,如同他此刻面前关上的电梯门一样,隔绝了彼此。
“那个谁……程觅雪!你来做会议纪要吧。”
江汉的一声召唤下,她只能慌忙跟进了会议室。
偌大的会议室中,几乎坐满了所有万国副总裁以上的高层。随性打扮的谢铭心,在一众高管中,显得更格格不入。程觅雪坐在最后的临时座位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暗自观察到几位高管对谢铭心的打量。
他倒也不慌不忙,将电脑接上投影器,接着从背包里拿出遥控笔,直入正题,连自我介绍都省了。
“各位好,我们可以看到地图上的这个地区,就是目前劫持人质的迪纳Aker省。下面一张,是我们掌握的Aker省在过去二十小时的卫星热力图。”
一张普通的地图,顿时变成了绿黄红相间的卫星动图。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什么?”谢铭心环视着在座的高管们。在大家一头雾水的表情下,他轻松地继续讲演,“对的,什么也没看出来。这说明了什么?在Aker省军方组织的政变中,大量的武器和设备被快速转移,而在万国旅行团涉事的区域,却没有任何军事武器乃至大型运输交通工具的活动迹象。结合我们在地面的情报,可以断定,本次的劫持并非是政变中叛军的行为,而是当地的散兵游勇趁火打劫的偶然行为。由此可以推断,劫持方首要的诉求,应该如劫持录像中所提到的,简单来说吧,就是一手交钱一手放人。他们没有政治诉求。”
接着,他切换到了刚刚提到的视频片段,也是大家最不愿意去回放的,充满了万国人呐喊“救命”的残酷影像。在谢铭心播放的版本中,一切被消音,唯独放大并圈出的,是劫持者的武装。
“在去像素处理以后,我们可以看到,每个劫持者的装备情况。从这些被罗列的武器中我们可以看到什么?首先,这批武器是上世纪被淘汰的型号,看着唬人,其实只是改装后类似微型冲锋枪的壳子而已。其次,他们的服装看似是军装,但按照实际纹路辨别,这批迷彩服并非来自迪纳军方集体采购的供应商。也就是说,他们是自我武装而来,无组织,无正规军械装备。我们面对的,是一帮当地土匪。”
程觅雪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剧里才见得到的专业画面以及解析,她和在座所有人一样,在谢铭心的阐述下,由忐忑到入迷,投入到深入浅出的专业讲解中。他继续侃侃而谈着对劫持者的分析和身份辨别,情绪并不像万国人一样,或被情感或被利益所影响着。在他的口中,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决的,而现在,所有的舆论却把事件一再扩大化和恶化。
“综上所述,我们当地的外交人员完全可以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此事,也希望万国作为企业给予信心和配合。我们相信,本次事件虽然不幸,但不得不说,媒体发酵和社交传播令事件的恶性程度远远大于实际。接下来,请把事情交给国家解决,并由外交部安排对外统一信息出口,在解救人质的同时,扭转社会舆论导向。请各位相信我以及我所代表的国家信念。”
不知是哪位,听罢开始鼓掌起来,于是带着会议室的所有人,鼓起掌来。压抑着,悲愤着,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这掌声中得以爆发。会议室中看似最为青涩的谢铭心,却如同他的乐观笑容一样,带给所有人穿破乌云的希望。
“不好意思,那么我想再追问一个问题。”
Chris打断了掌声,带着职业笑容向前探身,双手在桌上交叉,显得异常关切。
“相信外交部也知道,我们是一家在美国上市的互联网公司。这件事情的爆发,目前我们监控到已经马上要在开市后传播到海外,对我们股价的打击是必然的。国家能否也从这个层面,来为企业潜在承受的巨额损失进行某种舆论援助?”
果然是代表大股东SCC的资本意志,时刻关注的,只有钱钱钱。程觅雪觉得,Chris作为管理人员说这话没什么不对,保护企业利益当然是他的职责,但身为一名CEO,格局却太小了。倘若是钱远山在场,绝不会首先关切股价。
“在万国决定不顾当地政治动荡的背景,依然组织旅行团这种员工福利的时候,国家也并未被告知。我们能保证的,是中国公民在海外遭遇人身危险时,尽一切可能确保他们的安全返回。在这以外的,我无法做出承诺。”
气氛一下子由舒缓又变为尴尬。
“另外,我站在个人角度,表明一下看法。您所说的问题,是PR部门和IR部门协同才能解决的,据我所知,这两个部门在万国还被合成了一个部门。如果在高效协同的情况下,您的担忧应该很快得到解决,无需外力出手。”
程觅雪听到这句,脸上对谢铭心这位同龄人不禁露出赞许的目光。看来作为求助方的万国,在外交部那里也被查得门清。谢铭心这句看似中立的建议,正是打了Chris的七寸。当初,不顾专业公司构架,把几个部门合并归江汉管理的主意,正是他出的。争权夺利时,谁想过今天的恶果?万国就算没有这次劫持事件,由江汉这样的人来管跨专业的部门,迟早也会出事。
Chris想着沾沾外交部的光,找个保护伞,把这事的责任给减弱了,却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应机智的谢铭心在所有管理层面前的这个回复,无疑是啪啪啪当众打了Chris和江汉两个人的脸。
孙夕照听了也开心。权倾朝野的江汉在内部没人敢得罪,外部人说话嘛,还是外交部的代表,真话说出来再刺耳他也要憋着。大快人心。
谢铭心走出万国大楼时,俨然圈粉无数。离开时,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个子小的程觅雪在他身后几乎要用跑的才能跟得上。
“谢铭心,能加你一个微信吗?你们……可以用微信被联系吗?”她怯生生地问。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找工作上认识的男性要联系方式。
“当然啊,怎么,你以为我们被禁止和外界接触不成?哈哈。”
他爽朗地和她互加了微信。
程觅雪感到了几天来难得的欢喜,灰暗的世界被眼前这充满阳光的人,照入一道光。
加完班,尹冰邀着程觅雪一起回家,吃顿家常饭。在地铁上,俩人聊起今天万国的种种。
“刚才你送的那人,就是那什么谢什么欣吗?”
“是的,没想到吧,竟是个同龄人呢。他啊,在会上把Chris可怼得够呛,你说放眼万国,谁敢直接对呛CEO啊?”
“是啊,我一开始听名字还以为是个大姐!万国,哼,自从Chris来后,似乎大家只能拍马屁,左一个男神右一个男神地叫着,封了神,当然不能随便提意见了。我们部门不也是一样,从以前到现在,孙老师都鼓励我们直抒胸臆,撞击思想。江汉来后,呵呵……”
“接不完的锅,干不完的活。想提意见啊,没门!”程觅雪想起自己“背锅侠”的外号,连连摇头,又感叹职场的荒诞,越想越丧气。
尹冰家所住的巨鹿路是上海出了名的小资文艺地,两边满满都是手工艺铺子和咖啡馆水果店甜品店什么的。要是平时,两个人有的是心情一家家边逛边走,如今万国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们只想回家填饱肚子,喝上一碗尹冰妈妈拿手的腌笃鲜,驱走这身上和心中的寒意。
拐进了小巷,再爬上楼,就是尹冰父母的老房子了。巨鹿路上,有巨贾富商的法租界洋房,也不少尹冰家这样的传了几代的老上海旧公寓,地段虽好,住着却着实拥挤。尹冰今年终于攒了钱在公司附近买了套属于自己的小一居,原本现在应该是热火朝天盯着装修的,却被工作把时间塞得满满当当,连装修也停滞了。
“小雪,侬有时间给尹冰介绍个男朋友。之前说万国是什么互联网企业,男员工多得很,男人呢?我们尹冰工作那么多年了,公司里来来往往都是你们几个女孩子。不然,考虑换个部门也行啊,毕竟要三十了呀。”
幸福的家庭大抵是相同的,剩女父母们的唠叨也都差不多。程觅雪听着尹冰妈妈这耳熟能详的话语,感觉父亲似乎也在这间房间里,云同步着对剩女的急切逼婚。
“阿姨,您放心,尹冰嫁不出去,我都对不起在您家吃的这些饭!回头啊,就明天,我就全公司范围内给她征婚去!”
她吃了人家的,嘴也甜起来,全然不顾尹冰翻的大白眼。
程觅雪的话,不全是敷衍老人的,她打心底里喜欢尹冰,想帮助她完成她想完成的一切。好姑娘难道不就应该是尹冰这样吗?认认真真地对待生活和工作,全身心付出,得到自己应得的,也同时享受和这份努力相匹配的生活。看着尹冰为了省钱,上下班都挤地铁,把钱都交了房贷,住着家里买的高级公寓的程觅雪,反而感到一份不劳而获的心虚。踏实的尹冰,朝夕相处,如同她的指南针那样,在这个大大的上海为她增添了温暖,也定了心神。
吃完饭,还要赶稿,尹冰匆匆下楼送程觅雪。在路边等着出租车,她顺手从街边相熟的水果店里拿了几个橙子给程觅雪塞到包里。
“你这人,拿什么橙子啊还不付钱。”程觅雪接着这橙子,还调侃她几句。
“都是街坊,我等会儿再给老板就行啦。我们上海人很有人情味的!”
“可是这上面写的‘山东水果店’啊,和上海有什么关系呀!”
“哈哈哈哈……”
“哈哈……”
年轻的心靠在一起,让万国事件带来的雾霾消散了几分。坐上了出租车,程觅雪想着,即便背负着房贷压力,却还能这样用真心对待自己的闺蜜,可能是在挤压的职场以外所谓的“小确幸”吧。这词如此矫情,此刻却戳动了她的心。虽然有江汉这样的负能量,但万国也带给了她尹冰这样的好朋友,想到这,她突然恢复了一些气力,又有了继续战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