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发散的灯光里,苏子瑜浑身一怔,僵在原地。裴楚脸色也是一变,两步并作一步地冲上前。
只见并不茂盛的草地之上,梁耀辉趴伏在地,脸颊朝向一侧,脖子上都是鲜红色的液体,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空气里还有未散的,淡淡的血腥气。
裴楚快速检查了伤口,面沉如水,心里骂了句脏话,“是被射杀的。”他微微动了动尸体,附身去看地上的痕迹,“处决式的射杀。”
当他检查到梁耀辉手背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个被利器划出的,类似火焰一般的伤口。
情绪到达临界点,裴楚的脸上像是结了厚厚的寒冰,眼底满是沉郁,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Devil!”
苏子瑜还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二蛋等人到了。
刘乐佳追到苏子瑜身畔,待看清眼前情况,惊得叫起来,“梁叔!”二蛋和刚妹也都齐齐变了脸色。
——
刑警队办公室的灯亮了整整一夜。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忙碌着各种负责的工作,可是无人说话,像是黑白哑剧,气氛窒息得可怕。
朝阳初升之时,苏子瑜拿着梁耀辉的手机和通讯记录从技术科慢慢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步一步走得格外缓慢。待到三楼平台,像是力竭,又像是疲累到了极点,她揉了揉额角,索性选了节台阶坐下来。
庄时叙从医院匆匆赶来,刚到三楼就看到了这一幕,脚步立刻停了。
“子瑜?”他已经听说了梁耀辉的事,也知道苏子瑜此刻心里必定不好受。
他缓缓蹲下来,目光落在她苍白疲惫的脸上,“你还好吗?”
苏子瑜的心情差到了极点,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愿别人看到她如此模样,扭头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好。”
庄时叙一愣,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耐,也没生气,只是安抚地笑了笑,然后抽出一张纸巾塞到了她手里。
“你别难过,我不打扰你。”
庄时叙并未多留,果真便走了,身后苏子瑜薄唇微抿,将抱歉的话咽进了喉咙里。
走进刑警队办公室,庄时叙明显感觉到气氛压抑,二蛋抬眼看到他也没了平日迷弟的兴奋,恹恹地低头继续忙碌了。
裴楚正巧走出来,两人迎面遇上。
庄时叙:“子瑜在楼道里。”
裴楚一怔,颇为诧异地看他一眼,“嗯,多谢。”
空荡荡的楼道里,裴楚一进来就看见上四楼的台阶上坐着个人,她把脸埋在掌心里,乌黑的长发洒了一膝盖。
他半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兜,静静看着。
过了半晌,他喊:“苏子瑜。”
女人抬头,脸上未有泪痕,神色淡漠平静,但是眼底却带着种孩子般无助的茫然。
“去他妈的!”裴楚忽然骂了句脏话。
苏子瑜一怔,“什么?”
“去他妈的!”他面色不善,突然就动了,两步抢到她面前,大手伸出一把将人拽起来,强硬地扣进怀里,“哭出来!”
他一向在她面前收起利爪,便是从前痞里痞气之时也没有这样对她霸道过。
苏子瑜一时不能反应,只听他又道:“苏子瑜,哭出来!”前半句还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到了后面终究是软下语气,“有我在。”
她要强惯了,便是伤心也都不露半分,即便再难受也只会像刚才那样,静静坐下来不说话。可他宁愿她哭,宁愿她真真切切地把心思表露出来。
他烦死了这个女人逞强的模样!
苏子瑜终于回神,伸手回抱他,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衣物上,化作一个浅浅的水痕。
裴楚没动,安静抱着。
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恋人相爱的心跳声。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这种氛围。
裴楚下意识去摸口袋,很快又觉不对,这不是他的铃声。这时,苏子瑜轻轻挣了一下,他松手,便见她手里拎着个证物袋,里头磨得边角都掉了漆的手机正在狂响。
苏子瑜和他对视一眼,然后隔着塑料袋按下了免提,“老梁啊,你要的绿豆糕啥时候来拿啊,我都给你准备好啦。”
糕点……
苏子瑜恍然想起昨天下午听到梁耀辉在电话里买糕点,原是准备今晚去给外孙女过生日的。
可就一夜的时间……
苏子瑜心底一痛,幼时的记忆汹涌而来,梁耀辉那时正年轻,与自己的女儿处得不好,恰巧她出现,便将所有对女儿的宠爱都给了她。
他最喜欢带着她到处搜寻好吃的,林宗良每每板着脸说他都不管用。
那时候古斋坊还不如现在有名,每次知道她要来,梁耀辉就会起个大早去买份绿豆糕给她。
回忆戛然而止,苏子瑜猛然睁大了眼睛,“是绿豆糕!”
裴楚不明所以,“什么?”
“昨天梁叔与我聊天,谈起古斋坊,他说我小时候最喜欢吃里面的招牌糕点,可是古斋坊的招牌糕点是玉米口味的。”
“玉米味的怎么了?”
“我对玉米过敏,一吃就起疹子发烧。有次我吃了梁叔买的玉米糕发起了烧。恰巧林爸爸当时在处理一件重要的案子,是梁叔陪我在医院一直待到了晚上,从此之后,他给我买的零食里就再也没有玉米做的东西了。”
裴楚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觉得他是故意说错的?”
“你别看梁叔这么多年一直颓废着,可他能力并不弱,不然,戴局也不会一直不肯批他的退休申请了。他的记忆力还没差到那个地步,不可能会把这件事记错的。”
梁耀辉宝刀未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了这件事儿裴楚已经领教过了,自然也不会反驳,“可他故意说错这个是为了什么?”
苏子瑜拧眉细思,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在脑子里浮现出来,“是古斋坊!”
——
“我还以为他在说笑,没想到竟是真的……”
古斋坊的老板姓闫,和梁耀辉是发小,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后来一个做了警察一个做起了生意。
当苏子瑜和裴楚找上门说明来意,他竟像是早就预料到有今日一般,二话不说将店门一关,带着两人回了家。
“过年前的时候吧,他忽然找来给了我两个纸箱,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还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这东西只能交给一个叫‘苏子瑜’的女警察。”闫老板开了柜子锁,从里面捧出两个纸箱子,似乎还有些沉。
“昨天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去给外孙女过生日,怎么忽然就……哎,苏警官,这个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抓到凶手啊!我和老梁做过大半辈子朋友,他是个好警察,不该这么死啊!”
年过半百,忽然惊闻朋友噩耗,闫老板只觉惊恸,也不管两人如何,自己坐到客厅里抽起了烟。
苏子瑜盯着那两个箱子看了半晌,然后打开了其中一个。
待看清里面情况,饶是裴楚也惊了下,只见箱中整整齐齐码着无数的百元纸币。
之前在曹文斌的案子里,在顾洵那儿也见到过数额巨大的现金,可是眼前的这个箱子里,钱款明显更多。约莫一估计,少说也得有50多万。
平常买个东西几毛钱都要和人讨价还价的梁耀辉,竟然有着这样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款。
苏子瑜皱眉,立刻打开第二个箱子,这一看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里面不是别的,竟然是当年朝华自焚案的卷宗和物证。
“阿楚……”
苏子瑜愣了好一会儿,抬头,身旁的裴楚神色难辨,目光里满是疑惑。
忽然,他把盖子合上,两个箱子重叠一起拿了起来,“先回去。”
——
两人并未立刻回警局,这里离苏子瑜的住处近,裴楚直接把车开到了她家小区。
柔软的大床上,东西铺得到处都是。苏子瑜从抽屉里拿了两双白手套,一双递给了裴楚,一双自己戴好。
朝华的资料隔着长久的岁月,尽数展现在两人面前。
裴楚拿起尸检报告,翻到了最后,上面并没有法医的签名。卷宗亦是如此,没有签名和盖章。
无效的。或者说,是没有公开过被人隐藏起来的。
难道,原先保存在档案室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脑子里像是缠了数不清的线,交织在一起,苏子瑜压下烦乱不解的心情,重新翻开了卷宗。
其实这份资料并不完整,顶多只能算是简录,后面具体部分尚未写完,应该是出了什么状况,因此将此份卷宗弃之不用了。
——1997年11月3日,城东朝华孤儿院突发大火,消防支队于客厅发现三具尸体,两大一小,疑似院长宋某一家三口。现场遭大火严重破坏,警方立即介入调查,判定事故原因。
参与此案人员如下:
组长:市公安局副局长刘文炜。
副组长: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陈斌。
警员:梁耀辉、孙虎……
法医:主任法医蒋勤华,助理高詹。
……
裴楚与她一同看完,之后又拿过尸检报告,与卷宗不同,尸检结果是完整的。
——男性死者,35岁,颈部肌肉组织和皮下组织存在广泛性出血,喉骨微有损伤。死因为机械性窒息。
女性死者,35岁,呼吸道内有烟熏痕迹,四肢扭曲,生前被烈火灼烧而死。
男童,10岁,呼吸道内有烟熏痕迹,四肢扭曲,生前被烈火灼烧而死。
……
当年自焚案的细节一点一点在两人面前铺展开来,带着血泪诉说着令人不可置信的残忍真相。
一个窒息死亡,另外两个是被活活烧死的。这哪里是什么院长自焚杀妻杀子,分明就是谋杀!
三条人命,灭门惨案,就这么以自杀结案了整整21年!这么大的事,若是没有内部人配合,绝不可能办得到。
所以梁耀辉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言而喻。
裴楚气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尽是沉郁之色,握着报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青发白。
苏子瑜:“他怎么会做这种事……”
只觉心里一团乱麻,她狠狠闭了下眼睛。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再次去翻床上的东西忽然发现一封信。
封面上写有“爱女梁颖收”五个字,以及日期:2017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