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知沉吟片刻,神情无改地道:“我在拜师的时候,便向家师承诺,自愿断绝七情六欲。所以,你从我这里得不到可以借鉴的答案。”
阿凝听他这样说,缓缓垂下了眼眸,神情与语气忽然间改变,冷笑道:“利欲熏心的男人大约都是一丘之貉,你与那千殊子何其相似,都是自欺欺人的可怜虫,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心。
“当年我遇到邱若锦,山不重刚刚死去,若锦的灵元为了制造人间狱,早已损毁了大半。她悲悲戚戚地带着儿子勉强做出个千疮百孔的幻境,躲在里面如疯癫一般折磨自己。
“是我阻止她自残,又将自己的幻境与她的幻境相接,用以养护她的妖灵。更是将山不重的尸身放在我的幻境里,以凝滞术使那孩子的肉身得以保存。
“我想医治若锦,让她割断情丝变得正常起来,但是她不肯,执拗地将千殊子掳来,又用禁术完全隔离了这两个幻境。最终……落得个殉情身死……如今……”
她忽然对着报君知戟指怒目:“你想让逸霏星也落得同样的下场吗?”
阿凝突然运起妖力,忽然间身后泥沼沸腾起来,水质由浑浊转为清澈。身穿淡紫色长裙的逸霏星自水中缓缓浮起,稳稳站在水波之上,白练般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体上如同罩上了一层轻纱。
她的身体纤秀又饱满,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而面颊却像是喝了酒般绯红,眼神也是微醺时才有的迷离。
阿凝上前用手轻抚着逸霏星的头发,眼中充满怜惜:“她被放进幻境时,我便读了她的心。她的心里吵吵嚷嚷地念叨着你,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她痛苦自己既不能得到,又无法遗忘,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显而易见,这又是一个死心眼儿的孩子。我再也看不得这个了,看不得她这样作茧自缚,而你这样置若罔闻。”
她拍了拍逸霏星的手温言道:“这是最好的时机,何不把你的心里话都对他说了呢?”
逸霏星像受了招引般望向报君知,竟全无了惯常的内敛与沉静,神情半是羞涩半是妩媚,她轻声道:“我第一眼看见你时,你在阳光下巍然而立。那感觉,就像是凉风忽起的夜晚,一轮明月破云而出。
“那一刻,我心里有光有火,就那么一点点亮起来热起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是,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你说……”
“这不是她。”报君知微微变色,突然打断。
“这就是她。”阿凝轻笑,“别人对你的倾慕,你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吗?为什么她不可以?”
“我把她当作家人。”
“不不!不止!”阿凝笑起来,“绝不止,所有进入我幻境的人,我都读得出心思,你也不例外。我来告诉你,你为什么把她看得与众不同。你原本有一颗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心来着,对吧?”
她边媚视烟行地走来走去,边声音娇柔地道:“但是,突然遭逢更替之劫,原本从未感受到的七情六欲在身体里翻涌不休,你只得以全新的感受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你表面上还是稳如泰山的模样,可惜内心换成了一个敏感多思的少年。而她,就在这个最特别的时间里出现,而且一出现,就是舍身相救的大招数。”
报君知面色无改与阿凝对视着。
阿凝微笑:“你过往的记忆中,不是遭人猜忌就是被人仇害,剩下的时间都是你在搭救别人。这世上就只有两个人曾舍身救过你的性命,一个是你故世的师父,一个就是逸霏星。
“这不比情侣间的调情戏耍、试探逗趣,要来得更有分量更直接吗?何况,她还是那么个讨喜的女孩子,漂亮、善良、有天分、有担当……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当初她夺舍救你的那一刻,就已经撼动了你的心。
“你知道世间这一种际遇最为贵重,不带着利己之念,没有一丝一毫的欲求,你当时便震撼到不知所措了。”
阿凝的笑容缓缓浮现:“你没有经验,所以当然不知道……这就是动情了。她是情窦初开,你又何尝不是?”
报君知沉默不语,此刻他的念力已经抵达阿凝的神窍。他凝神静气缓缓催动,过了一会儿,眉梢微挑,再望向阿凝的时候,目光中多了一些什么,他忽然朗声道:“刚才你说,如果能讲出你的姓氏,我就可以带人离开,还算数吗?”
阿凝敛了笑容:“算数,但只有一次机会。说错了,你们就要永远留在这里陪着我。”
报君知沉声道:“我印象中,位置处于边关的,只有一条江水曾经有过凝滞。那江第一次逆流发生在楚汉相争之际,所处之地的领主姓谢,因为水面长久地凝固不动,那江被唤作谢凝江。”
阿凝听了忽然屏息注目,报君知望着她微微而笑:“但是,你不姓谢,你姓萧。”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如冰凌,“萧莫寒,你自己神智浑噩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祸乱别人的心神?”
他出其不意一掌挥出,一道白炽的光焰击中了阿凝的身体。阿凝一声惊叫,顷刻间婀娜的少女身形如烟雾般散去,一个满身血污身穿盔甲的年轻男子显现出来。
报君知冷声道:“你的故事讲得不对。当年萧莫寒重伤不治沉入江中,那时,阿凝正在聚魂成形的紧要关头,她放弃修行,以水蜃妖灵为心上人续命,因此神魂消散。萧莫寒的魂魄得了妖灵,阴差阳错代替阿凝成了江中的幻妖。
“活下来的是你,真的阿凝早就已经死了。不肯相信爱情的,也是你。如果不是你犹疑不定、百般试探,被拒绝后又执拗探查所谓真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才是那个想爱又不敢付出真心的人。”
萧莫寒后退数步,怔怔地站着,过了一会儿,手抚着自己的身体:“我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把这些折磨我的过往都磨灭干净,以为终于不必困缚在这段记忆里。你说得对,当年……死的应当是我……不该是阿凝,她对我从来是一心一意。”
他忽然间面显悲戚,掩面仓皇后退。
报君知见他遁去,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望着还在浑噩中的逸霏星,沉声道:“小星,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你一直是我所珍重的人,我不想你有丝毫妄念。
“所以今天我清楚地告诉你,我身上,负担着人所不知的责任,至重至远。维持聚舍金身不只是为了增强内力与术法,更重要的是,动情便不能尽其责,动欲便不能胜其任。
“常人的情爱,我此生已不可得,而你还有大好的人生,不可自困于其中。这段话,待你清醒时,会出现在你记忆里的。”
他神情肃然地向着悬浮在空中的逸霏星伸出手:“念白生死不明,我们该离开了!”
浑厚的加持力荡过去,逸霏星用手抚着头,少顷,神情恢复清明,抬头望向报君知惊讶道:“这是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报君知心中一宽,正要答话,却听见萧莫寒阴郁的声音重又响起:“你以为我真的忘记过我是谁吗?其实从来没有……知道吗?静止也不是永恒,在静止中也会老去,魂魄心神都会原封不动地老去。”
他自嘲地笑,声音里透着深重的忧郁:“过往的日子,太长太寂寞,我一直靠折磨自己取乐,渐渐的也没什么趣味了。其实,什么是彼时,什么又是此刻呢?可惜啊,如今我最会说情话也最会说谎话,却没有听的人了。你们还有机会,为什么不试试?”
报君知听他结尾话锋一转,心中一凛,正要做出反应,眼前陡然一黑,脚下土地消失,身子坠入了虚无。在疾速下坠的时候,有双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