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顶的山洞口,年轻道人与身穿彩衣的女子,神情郑重地一起向着月亮跪拜,两人朗声道:“我千殊子与邱若锦今夜结为夫妻,天地为证,星月为媒,日同携手,夜同衾帱,生生世世,相伴不离。”
报君知眉头紧蹙,接着向前看去,另一幅画面又涌来。
千殊子拥着邱若锦满眼祈求,“我知道会耗费你一多半的灵元,还要你亲自施放禁术,可若不是这样,我就没办法把这套人间狱做出来,师父一定会对我失望,然后另选继任掌门的。”他在若锦脸上亲吻着,轻声道,“你帮帮我吧。”
画面又再翻转,千殊子身穿掌门服饰,一脸无奈地望着台阶下腹部隆起的若锦道:“如今你即将临盆,你体质特异,生产时势必引来满山霓虹,会被门中弟子发现,我不能将你留在身边了……”
报君知一个挨着一个看去,直到最后一个。
电闪雷鸣的雨夜,已是中年的千殊子率领一众弟子回归道观,一个白衣少年上前拦住他的去路,“道长自施放人间狱以来,无数术法低微的精怪受害,其中不乏从不作恶的老弱妇孺。真正的恶怪却没有得到惩处,那您做出人间狱所为何来?到底是为了守护一方平安还是牺牲无辜弱小,为自己沽名钓誉?”
千殊子冷冷地将他望着,“精怪哪里还分什么善恶,更谈不上牺牲无辜,一并都应当铲除。我一派掌门行事坦荡自是公正无私。”
少年站在雨中衣衫尽湿,听闻此言神情大为失望道:“精怪就没有情感吗?就可以随意欺骗抛弃吗?我就是个精怪,道长也会不假思索地铲除了吗?”说话间,他周身荡起美丽的五彩霓虹,无数雨滴弥漫在他的周围,反射着璀璨的光华,场面难以描述的好看。”
千殊子望着那霓虹,突然间浑身一震,深深动容,“是螮蝀精。”身边弟子一见之下,连声喊道,接着纷纷出剑指向那少年。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千殊子一步步走向他,高声道:“我想知道,您既是公正无私,若是有个身为精怪的亲生子来认父,您是认他,还是将他斩于剑下?”
周围弟子听到这番话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在众人的喧哗中,恼羞成怒的千殊子忽然举剑刺向那少年。少年见剑刃袭来,竟不躲不闪,似乎不相信千殊子真的会这么做,直至被那剑穿胸而过。电闪雷鸣之下,千殊子面色惨白,仓皇拔剑,少年颓然倒地,血从身下大量涌出,一道绚丽霓虹骤然升起融入夜空。
画面在报君知眼前一个个溃散消失,少年的虚形重又显现出来。他望着报君知轻声叹息,“这些画面都源自我与我母亲的记忆,你感觉得出,并没有一丝术法干扰。那个雨夜发生的事,令我母亲痛不欲生,她将我的尸身带回幻境中保存,之后又将……千殊子也禁锢于此。
“这么多年,我一直无知无觉,直到两天前,我突然发现自己的神识被修复了,而且还汲取到一些力量可以分出神识虚形,但因为肉身的心脉已断,所以无法真正醒转过来。
“这里的幻境被一分为二,我的虚形无法进入我母亲与千殊子所处的那一半幻境中。我意识刚刚恢复的时候,曾听见有人告诉我母亲,如果有血亲肯用自己的神识与一件叫作笼屋的法器交织在一起,就可以让我起死回生。”少年讲到这里,忽然叹息苦笑,“可是我不愿意,无论是他们两个中的谁,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不愿意。”
少年望着报君知,“我的神识只能清醒这么久了,接下来,随时会继续沉睡。”
报君知忽然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声,“山不重。”
报君知沉默片刻,低声道:“山不重,教我怎么进入那另一半幻境。”
千殊子
千殊子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时,意外地感觉到有温热的光芒投照在自己的脸上。他诧异地望向窗口,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窗外阳光正好,天空像海一般清澈湛蓝,远处的山峰迭起,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与褐色。
放了晴?这里竟然放了晴?他有些欣喜地四下里找寻,门轻轻打开,若锦缓步而来站在床前,眸子比往常澄澈了许多,没那么多的掩饰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她的手轻轻拂过千殊子的面颊,指尖上带着淡淡的花草香,轻声道:“我们真的好过是不是?”她苦笑,“不管当年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我始终认为我们真的好过,哪怕,后来你对我做了那样可怕的事,将我们之间所有的好,都如同这炉香一样,燃成了灰烬。
“你大约恨我入骨吧!我囚困了你三百年,还把你弄成废人。你一无所有,志向都成了云烟了。”她忽然摇头叹息,垂下了眼眸,“可我并不觉得这点折磨,就能将你欠我的还干净。”她提起过往,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但手依然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声音也忽然凌厉起来,“那个雨夜,我万不该放他去见你,也万没想到你会狠心至此。”
千殊子没想到她突然这样直白地与自己谈起那件他们之间最忌讳的事,心中隐隐觉出些不安。今天所有的变化,似乎都在暗示,这里马上要发生些不一般的事情。
若锦侧身坐了一会儿,似乎将情绪平复了一些,忽然转过身,周身五彩光芒骤起。千殊子一惊,以为她又要用什么手段来折磨自己,却看见若锦将手掌放在自己残废无知觉的双腿上,一寸寸以内力抚下去,只听见声声脆响,一时间断筋重续,断骨重接,血脉缓缓贯通,千殊子发现双腿竟然恢复了知觉。
“若锦,你这是……”千殊子难以置信地活动着自己的腿,脸上又是惊喜又是不解。若锦凝视了他一会儿,叹息般地轻声道:“我找到了救孩子的方法,我们之间自此两清,再过一个时辰,我会收了此处的幻境。那时,你就滚吧,我们今生不必再见。”
千殊子一惊,急道:“他没有魂魄,肉身心脉断了,怎么还能救回来?”若锦像没听见一般,站起身疾步离开了屋子。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千殊子只觉心中失重般一沉。
四周一片寂静,千殊子费力地将腿从床上试着移动下来,忽然屋中涌起大团水雾。水雾迅速凝聚形成一个平滑的水镜,镜中缓缓显出影像来。
康百央面带喜色在水镜中向着千殊子行了个拱手礼,感慨道:“恭喜千掌门,请恕我不能亲身来迎接,只能以这敷衍方法与您见面。在下名唤康百央,当年与千掌门有数面之缘,见识过千掌门惩治精怪的雷霆手段,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后来听说您被邱若锦这螮蝀精所害,心中悲痛嗟叹了良久。所幸我师门中有长生术法,多年来,我不敢忘怀您受难之事,终于在不久前给我找到了搭救千掌门的契机。”康百央接着讲述了自己如何将笼屋送与若锦,教她使用这法器搭救已故的独子,其中隐去了自己与若锦做交易的段落。
千殊子面沉似水,运用内力调息,待双腿血脉通畅,他站起身脚步微有踉跄地出了房门。水镜在他身后紧紧跟随,镜中的康百央满脸恭敬道:“千掌门,那邱若锦幻术高深,您身体刚刚恢复,恐怕难以与她匹敌。此时趁她去救儿子,您尽快取了幻境中那十个人间狱,我的水镜会一直追随着您,然后待幻境坍塌,我为您指出安全路径逃生。”
千殊子站在门外,眼前是晨光下的山间小路,回首看去,身后囚禁了自己三百年的那栋房子,连同鳞次栉比的街道一起消失了。他神情复杂望着水镜道:“你交给邱若锦的笼屋,当真可以救回那孩子的性命?”
康百央笑道:“当真可以,只要以血亲的神识做引,施用血亲刑替之术,便可一命换一命。但是有一点我没有说,施用替换术法之后,那小螮蝀精还要在笼屋中聚神养魄四十九天才能真正生还。这期间要有人守护在一旁以术法维持,否则前功尽弃。”
康百央得意笑道:“这漏洞可是我专门为千掌门留的。只要邱若锦耗尽精元,您便可以过去将笼屋从小螮蝀精身上取走,然后将加持力与螮蝀精元尽数吸取,这样您的内力术法不但可以全部恢复,还能比之前多增加数百年的内力,这权当是我送给千掌门的接风礼。”
千殊子神情无改,沉声道:“康道长这样费心费力地为贫道筹谋,到底所为何来?”
康百央笑道:“我的心思,说出来也无妨。您的师门,如今已经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派,您手握人间狱回归门派,向这些重重徒孙们言明身份,那必定是要被当作神仙祖师供起来的。届时,您便是举世无双的一派宗师,其他风水术士门派,都要唯您马首是瞻,说一呼百应也不为过。而我便能借助千掌门之力,与您携手做大事情了。”
千殊子微笑,“你想得真是面面俱到,我听着也实在圆满,那别耽搁了,水镜可寻出幻境中的路径,烦劳康道长给指个路,引我去笼屋所在之地。”
康百央连连点头笑道:“莫敢不从命!”
在水镜的指引下,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千殊子便找到了那两块幻境的交界之处。若锦与他成亲后,便将螮蝀幻境的禁术设置全都传授给了他,此时千殊子稍一分辨便找到了内中隐藏的实景之地,毫不迟疑抬脚迈入,水镜也紧随其后。
内中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千殊子放眼望去,见正中有个单人床大小的莹白笼子,笼中隐约躺着个瘦小少年,邱若锦正站在笼屋旁边。周身被笼屋伸展出来的触须紧紧缠裹,她体内的五彩荧光正源源而出,渐渐与笼屋中的白光相融。
若锦的神情已见虚弱,一回头望见走过来的千殊子,登时惊惧交加。她眼神中满是哀求,此时她内力近乎耗光,神智渐昏沉,已经无法言语。
千殊子望着她叹息道:“这么多年了,只要听见有人说能救回孩子,你就豁出性命去试,原本的聪明劲儿就一点都没了。”说完他口中默念召唤口诀,也就片刻,隐藏在四方幻境中的人间狱,一个接着一个地破空飞来,团团环绕悬在他的四周。
水镜中的康百央一见面露惊喜高声道:“千掌门快快收了这些狱所,那螮蝀精已经油尽灯枯,毫无反手之力了,你这便去将笼屋里的加持力吸取了吧!”
千殊子并不回答,凝神闭目,那十个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间狱,瞬间飞至空中,然后突然,如烟花般一个接着一个爆裂,内中存放的灵元全部被释放出来,聚合成光彩夺目的一个整体,径直向着千殊子缓缓落下。千殊子左手将灵元珠接住,右手忽然大力一掌击在笼屋之上,那些触须登时被震得松开,就这么瞬忽之间,他已经将若锦拉离了笼屋。
千殊子将灵元珠推入若锦身体,然后扶着她靠在旁边一块大石上。
“千掌门你这是何意?”水镜中的康百央一见这陡然出现的变故,登时又惊又怒。少顷他换了一番神情,森然道,“你竟为了这螮蝀精毁了自己的前程?你枉费了我悬悬而望的一番苦心,我做了这许多铺垫准备,你怎可以,当去不去……”
千殊子冷冷地打断他,“妻儿在此,我还要往何处去?”这句话若锦听见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嘴唇如琴弦般颤动着,泪水滚滚而落。
千殊子抬手为她擦拭泪水,低声道:“若锦,我们真的好过。以前我在心里装了很多东西,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发现当真在心里留下的,只有一个你而已。还有,当年我并不是真心想伤孩子,我原以为他会躲开……过往,终归是我欠了你,够与不够,今生就还这么多吧。”
若锦见他说完,站起身迎着笼屋的触角走去,知道他要接续完成血亲刑替,一时间心胆欲裂。但苦于从人间狱中重新收回的灵元还未在体内流转完成,一丝内力也用不出,只能发出悲戚绝望的喊叫。
千殊子回头见若锦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忽然向着她一掌挥去,轻声道:“生离死别,不看也罢。”若锦登时身体委顿,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