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仆跋扈是真跋扈,哪怕地上两三岁的稚童哭得撕心裂肺,依旧能凶神恶煞地强取豪夺,直到按惯例收足了保护费才罢休。
几人心满意足走上长街,正巧见着马车迎面而来。
枣红色马匹矫健异常,一看就知是千两良驹。
马车是高脚顶,四角嵌了穗儿,随风铺开,四面披着一层皮质的防雨丝缎,缎子细腻丝滑,不见半点污渍,车帘车窗都是卷帘,用得是绿竹蜀绣,与车身色调十分搭配。
这一看便只是大富大贵的人出行了。
恶仆并不蠢笨,自然是有眼力的。
马车与一群恶仆擦身而过。
各自相安无事。
两辆光鲜亮丽的马车晃眼,第三辆白蓬马车就显得格外寒碜。
几个恶仆都不由愣了一下。
早先的赋税早已填了不知多少人的无底洞,自然再没有闲钱去修整这些无伤大雅的街道,街道并不平坦。
马车颠簸间,窗帘掀开,几个恶仆一晃眼就看到一张英俊面庞正往外恶狠狠瞪他们。
这种义愤填膺的表情他们并不陌生,但还是都愣了愣。
接着,马车颠簸着远去。
几个恶仆对视一眼,然后都咧嘴笑起来。
得意且张狂。
……
“不要去找他们的麻烦。”马车上,叶微尘放下书卷,见秦岚依旧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漫不经心劝解。
秦岚瞟了他一眼,很不屑哼了一声。
他自知一人能力有限,不可能荡平天下所有不平事,自然也没有劫富济贫的侠义之风,但力所能及,自觉不会袖手旁观。
可面前的人……
他本以为这少年是冷面热心,却道是自己瞎了眼。
他索性闭上眼,往车壁上一靠,双手环胸不再理会。
叶微尘见了也不恼,将书卷放进匣子,掀帘看了看车外,
街上少有行人,黄沙石砺随风溜达,夏日临近的绿意在此地总不太明显。
他端端正正坐好,托腮看着那个生闷气的年轻人。
面前的人便似一块天生地养的璞玉,不多,乍一看勉勉强强,若有人精心雕刻引导,自然会有大放异彩的时候。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泛上的思绪,认认真真道,“你觉得我若未拦着你,结果会更好一些吗?”
秦岚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叶微尘歪了歪头,似乎组织了一下措辞,从小到大,他从来不是个很喜欢讲道理的人,“你觉得只有你是侠义心肠,义愤填膺,其他人都是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吗?还是你运气比较差,只有你能碰到恃强凌弱的这种腌臜事?”
秦岚眼皮跳了一下,依旧没什么反应。
叶微尘勾了勾嘴角,游龙湾的有教无类其实要比其他两处地方的严明更适合培养人,“你可以这么认为,毕竟总会有些极端,否则也不能说是人生百态了。那换另一个可能,你如果路见不平,是什么结果呢?”
他托着下巴歪头沉思,眼角瞥见秦岚很不争气眼睛睁开了一点点,压住嘴角继续不急不缓道,“你管了一次,管得了他们一辈子?嗯,可能是管得了的,毕竟一府两院,屠个满门就够了。”
秦岚听得眼皮直跳,都快忍不住叫出来了。
屠满门,他咋不说上天呢?
叶微尘似乎也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点点头,“这做法的确是残暴了些,那换一种,教训一顿,或者干脆住下,徐徐图之?”
他挑眉,视线看向秦岚。
秦岚已经睁开眼了,猛地与叶微尘对视,心头一跳,故作镇定道,“不可能。”
“你也知道不可能。”叶微尘轻叹了口气,“你毕竟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秦岚一愣,说不出话了。
可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叶微尘没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悠悠道,“你应该明白了,我不管,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了。”
秦岚怔怔看着他,管不了?
似乎想到什么,叶微尘视线有些飘渺,“百姓皆苦,谁人不苦?保护费,其实也是一种默认的规矩。贬绌的是少数,而剩下的各凭运气。人渡己而后渡人,都是人之常情。”
秦岚听不懂这些,抓耳挠腮,不由自暴自弃,“按你这么说,那就谁也不管了,管了也是错,错上加错!”
叶微尘抿唇,微笑道,“自然不是。”
他顿了顿,看着秦岚,秦岚顿时发怵,觉得面前的少年要算计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要叫,便听叶微尘笑道,“你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吗,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秦岚下意识点点头,他自然听过,是蓝叔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虽然那人啰嗦,不过这句话他挺喜欢的。
叶微尘看着他,笑得清淡似云,但说出的话差点让秦岚一口气呛着,“人间,就像一个大染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江湖客能与地方官员形成良性互补,你今日大可随性施为。”
秦岚目瞪口呆,半晌才呸了一声,重新闭上眼,骂骂咧咧,“小爷刚才犯傻,才听你一顿胡说八道。”
叶微尘不在意微笑,是呀,现在的确是胡说八道。
他伸手取来另一卷书,低头翻阅起来。
秦岚闭眼忿忿了半晌,始终没再听见动静,忍不住睁眼看了一眼。
对面的少年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书,淡然平静的气息衬得他普通至极的五官似乎都不普通了起来。
秦岚心里又忍不住想,难道,这小家伙刚才不是在捉弄他?
……
三辆马车一路穿街过巷,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条幽深冷清的巷子里。
于逸跳下马车,快步到一座黑色枣木门前捣鼓了几下,外面那小锁便咯哒一下打了开来。
几人先后入了院子。
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庭院,属于中等人家的规格,主屋坐北朝南,院子里积攒了不少枯叶,主屋前的石桌石凳上灰尘密布,显得有些萧条。
“这处也是你的地产?”
于逸喊了秦岚,长亭及两个赶马车的马夫去收拾屋子,叶微尘和杨宁两个人自然留在了外面,杨宁坐在被长亭擦拭干净的石凳上,饶有兴致询问。
“是一位前辈的。”叶微尘托着腮看着桌上又飘过来的几片枯叶,伸手点了点,“那前辈外出游玩,一时半刻是不会回来的,你若觉得疲累,也不必勉强,我还是那句话,秋分前到达洛京即可。”
杨宁挑了下眉,他一双眸子灵动至极,简简单单的一个挑眉也能让人失神,“你打算同我分道了?”
叶微尘轻点了下头,这个其实很容易猜到。
杨宁似乎并不雀跃,“是因为听雨阁?”
叶微尘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人的反应,“是也不是。”
杨宁犹豫了一下,忽然轻叹了口气,“其实……”
“叶微尘!”秦岚忽然风风火火跑过来,大叫着将一封信递过去,“于叔让我给你的,小爷忙,先去了。”
杨宁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他对你倒也算死心塌地。”
叶微尘忽然皱了眉,声音冷淡,“他会跟我一道。”
杨宁遗憾叹了口气,扫兴摆摆手道,“我还以为是同我一道的。”
他又有点兴趣道,“带着他不怕坏事?”
叶微尘并未回答,摩挲着手中的那封信,低头,视线落到封面上的五个字上。
字体是文人书生的那种娟秀字体,中规中矩,墨渍已微微褪色,显然已有些时日了。
他眸色有些深沉,但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杨宁看了一眼,然后,笑嘻嘻念出了那几个字,“愿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