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有女,名曰宓妃,姿容绝世胜仙,及芨时以花灯祈福,为水神所慕,囚其作妻,后为君子所救,以身许之,君子得道,鸡犬飞升,许其妻为洛神,司掌洛河。
洛河馆之洛便取自这段民间秩事。
洛河馆是一处风月场所,而且是晨启最出名的销金窟,或妩媚或清纯或温柔或典雅,各色倾城女子比比皆是。
可若说它是烟花之地,倒也不完全。
因为洛河馆中多是清倌人,才艺卓绝,却轻易不让人占了便宜去,而且每年一度的花会,便是当地的女孩子也乐意争一争花娘子的头衔。
所以,哪怕是清贵公子,读书种子哪天来洛河馆坐一坐,也少有人会拿这事来做文章。
叶微尘到洛河馆时还未至黄昏,馆前只停了寥寥几辆马车,其内丝竹之音幽幽渺渺,透着几分清淡雅致。
其内之人看来都是好兴致的。
叶微尘抬头,略微打量了眼匾额上的洛河馆三字。
字体看似柔润委婉,实则透着几分果决锋锐,边缘以金线勾勒,显得整个匾额都立体化了。
题字的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他轻轻吐出口气,拂了袖往内去了。
入门便是几道轻柔的浅色帷布,绿植花木点缀在其间,轻歌浅吟皆若有若无,气氛幽邈又旖旎。
穿过半透明的帷布,几条羊肠小道自绿植间延伸出去,透过花团锦簇,几座小亭帷布飘扬,人影半遮半掩,只丝竹声清晰可闻,偶尔传出娇俏笑声,也不会辱没了这大好春色。
“的确雅致。”叶微尘打量了两眼,笑起来评价。
早听说洛河馆是个好地方,如今看来,传闻不虚。
于逸皱着眉头,紧抿着唇,却是没有叶微尘的轻松。这次来见的是乔娘,便是陶静渊也不敢大意的人物,而于乔娘来说,自家少爷并不算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你若紧张便在马车上等我。”叶微尘似乎察觉到了于逸的紧绷,微笑出声,“在别人的地盘上,哪怕输人也不能输阵啊。”
于逸愣了一下,接着明白了叶微尘的意思,微微挺直了腰杆,“少爷说的是。”
叶微尘满意收回视线,在远处几座小亭上遥遥逡巡一圈,往其中一座小亭方向去了。
那是一座红色帷帐的小亭,其内传出的是清雅琴声,似清泉流淌,清冽干净,潺潺不绝。
两人走近了小亭,见小亭帷帐半卷,园中桃花满簇似压了枝头,缀在帷帐前,有清风轻抚轻纱,错金香炉青烟袅袅,隐约可见美人椅上斜靠了个女子。
女子穿了一身大红色长裙,头上挽了双刀髻,不知是不是睡得久了,发髻有些松散,一缕青丝斜在脸颊上。
她肤似凝脂,五官十分精致,一双凤眸眼尾微微上翘,微闭双眸,单手抵着额头,似在小憩。
这姿态,显得清冷又魅惑。
女子不远处弹琴的是个一身青色衣衫的温润男人,发丝只以一条青色丝带系着,整个人出尘脱俗,似乎游离世外的谪仙。
小亭四周很安静,只有清雅的琴声悠悠荡荡,小桥流水般安和。
叶微尘抬手示意于逸不要上前,一个人走向小亭。
叶微尘刚坐到小亭中的空席上,便听到一个有些玩味的好听声音,“是你?”
“是我。”叶微尘稳稳当当坐在那里,没有半点拘束。
一身红衣的女子眉梢微微上挑,盯着叶微尘看了好几个呼吸,忽然笑了,“的确应该是你。”
叶微尘微笑。
亭中的琴声依旧未停,空灵悦耳。
乔丽鲛在美人椅上换了个姿势,饶有兴趣看着叶微尘,“你来做什么?”
她似乎觉得在叶微尘这般没开窍的少年面前实在没必要惺惺作态,连习惯的调笑妩媚姿态都省了,表情似笑非笑。
“那日种的因,今日来接果。”叶微尘翘起嘴角,十分淡定从容,“乔宗主应该很清楚。”
乔丽鲛又笑起来,笑得眯起了眸,有些花枝乱颤。
叶微尘听到耳边的琴声有些乱了,他了然浅笑,“乔宗主高估了我。”
乔丽鲛忽然敛了笑容,声音清淡,“你若是公子无我便给了,但你……”
她表情又变成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叶微尘依旧淡定,“若乔宗主不愿见我,我又怎能见着乔宗主。”
他话语顿了顿,继续道,“所以,乔宗主想如何?”
乔丽鲛又笑起来,这次笑得风情万种,连一旁的琴师都看呆了,琴声乱得一塌糊涂,“我们来做个游戏,如何?”
叶微尘不在意摊摊手,“请便。”
乔丽鲛愈发欢愉,拍了拍手,“来,把我准备的礼物拿上来。”
只几个呼吸,只见一个粉色衣衫的少女端着一托盘过来,托盘上放了一杯酒和一个精致小瓷瓶。
乔丽鲛抬了抬下巴,一副看好戏的神色,“这是一杯添了落情的酒,你喝了,便可以拿走你想拿走的了。”
叶微尘看了看面前的托盘,又看了看乔丽鲛,几个呼吸忽然粲然一笑,仰头将酒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顺手又将小瓷瓶攥在了手里,打开看了眼,三粒,抬头微笑,“多谢!告辞!”
他动作一气呵成,便转身离去。
乔丽鲛愣了愣,然后脸上再次露出灿烂笑容。
有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可惜以后只能做个无情无心的人了,真是令人惋惜呢。
……
回去的路上,于逸表情都不怎么好。
当时,若非他来不及阻拦,他必然不会让叶微尘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
而现在,叶微尘喝了掺了落情的酒。
虽然不算最坏的情况,却也很不好。
当年的事,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的人,那么小的年纪经历那么惨痛的一系列事,叶微尘能熬过来已属侥幸,而这次叶微尘想再去直面,想尝试放下,他心中很是惴惴。
若当真放下了,是最好。
可若放不下,一切都会回到起点。
起点啊!
刚开始的那段记忆如今还似乎昨日,当时,真的是生不如死呢!
他侧头看着与他并排坐在车厢前的少年人,嘴唇紧抿。
如若连红尘事都无法让这个少年动心,想必这个少年便不会愿意再醒过来了吧。
“没关系的,于叔。”叶微尘察觉到于逸的视线,笑眯眯说了一声。
落情,其实算不得毒药,只是让人不能动心动情而已。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生出许多羁绊,也配不上别人的关心。
所以,挺好的。
他见于逸依旧没说话,轻声道,“其实,此番事了,我本就打算隐居的,无论等闲府还是那里……其实我都回不去了。”
他说道这里,自己也有些迷茫,但语气很感慨也很坦然,“当初,我本就是要死的人了,不应该再奢求更多。原我还担心师兄他们不肯让我走,如今这般,他们也不会强留我了。”
他见于逸依旧板着脸,忽然语气轻松起来,“而且,落情并不是无解的,可能比落情香麻烦一些,但解药总是有的,蛊冢也罢,迷踪林也好,总是要去一趟的,到时候说不得机缘巧合也就解了。”
于逸脸色终于缓了缓,抿着唇道,“少爷不必同属下解释的。”
叶微尘笑起来,将视线转向熙熙攘攘的人群。怎么能不解释呢,这些年,于逸已经是他的亲人了啊。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胸口隐隐泛痛。
他皱眉想了一下,然后又笑了。
也对,落情断的是七情六欲,所以,以后他连师兄师姐们都要避而远之了。
他笑得更开心了些。
其实,这样,也好!
……
杏花树间,黑发白衣的年轻人靠在枝桠上假寐。
他太不喜欢出去逛街了。
他这种人,其实挺怕在阳光底下的。
一般,他都喜欢一个人待着。
毕竟,跟其他人相比,他是个另类。
清风吹过发梢,他本有些惬意,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猛地抬头,见到小路上正站着个穿了一身宽大黑色袍子的男人。
那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头低得很低,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气质很沉静,或者说死寂,像是一汪死水。
梦奴有些惊讶,这人也是那臭小子的属下?
这时,他见到那人缓缓抬头,露出薄薄的唇,高挺的鼻,和一双……彩色的眸子。
梦奴愣了愣,然后咧开嘴巴笑了。
原来,是跟他一样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