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吨‘滚海’倾覆,又正巧卡在断龙峡这等天然险地,半个船身几乎瘫废,想短时让大船脱身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在‘滚海’之上常放置小型战舰,状似龙舟,设有白帆,以速度见长,一在追敌,二在预防突发状况,现在倒是派上了大用场。
驻守‘滚海’的水师快速将大船上之物挪至小船,一艘战舰前往就近江海司求助,其余人清点过人马物资,乘剩余四艘战舰,出断龙峡继续西行。
发生这般大事,身为‘滚海’掌舵的刘海明自然难辞其咎,也顾不得一身湿漉漉,安顿完一切便跪于船舱外,等着这船上来头最大的人换下湿漉漉的衣衫,出来训责他。
对于这一群自洛京来的膏粱子弟,这位十六岁便握矛征战的汉子自然是很看不上的,但不说其他人,只单说他跪等着这个人,人家是正四品少詹士,他不过正六品校尉,再加上人家是什么洛京梁家老三,又有太傅门徒的头衔,那高了就不止是四个品阶,他哪怕再看不惯,也只能跪在这里,而不是让那个只知道游山玩水的弱书生跪他。
嘿!当今世道就是这样!
除非能舍了一家妻儿老小,跟那一杆翻了‘滚海’的青衫江龙王混江湖去,也就不用受这门子气了。
刘海明有些自嘲扯了扯嘴角,抹了把脸上江水。
可也要有这个本事不是!
他又忽然想到回家自家媳妇能烧一桌子好菜等他,临睡觉了媳妇还能烧一盆热水洗脚,还有他那大胖小子伸出肉嘟嘟的手摸他胡茬,亲热叫爹爹,心里顿时暖烘烘的。
去他娘的江龙王,老子不稀罕!
这次要革职就革了,老子认,大不了带着媳妇去乡下种地去,也免得受这群龟孙子的气。
他想着这些,腰杆不自觉挺直。
可转眼他又想到那一家老小就要跟着他吃苦,腰背又不自觉弯曲了几分。
梁敬儒入了船舱屋内,从侍之人便服侍他换上一身衣衫。
船舱中略显昏暗,相比‘滚海’的装饰更是简单了不少,更别提几乎要压到头顶的舱顶,让他不禁皱眉。
“早料到会生事,果不其然是选到这里了。”他靠在从‘滚海’上搬过来的红楠金丝木椅上,声音倒是温醇,“索性没选在鬼门关上,否则免不了要伤亡几个人。”
一边服侍之人已沏了一杯热茶递去,“恐怕那青衫男子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也是,等闲府总不会真坐视不管。”梁敬儒小小抿了口茶,将茶杯递还回去,“不过,家师的这份大礼不知道等闲府收不收。”
“自然收得下。”服侍之人接过茶杯放在一边,“或许还能再问个问题。”
“就怕开不了口啊。”梁敬儒呵呵一笑,起身看了眼头顶,微微皱眉,“刘海明啊,该罚还是要罚的,否则这场戏白演了。”
说着,转身往舱外走去。
服侍之人退居其后,垂首跟去。
出了断龙峡,水势顿时缓和,江面薄雾秀水,远处水天相接,一览无余,偶有渔歌,恍惚让人忘了之前的惊魂。
刘海明垂手低头,视角余光看到舱门打开,立即将头垂得更低。
梁敬儒没理会跪在舱口的刘海明,站去船头,看着这般诗意,微有感慨,“之前还感慨弄潮头上说英豪,眨眼就到了青山绿水间,这落邈峰一带,果然奇特啊。”
他转头看身后侍从,“你去叫林兄,苏兄他们出来,也让他们瞧瞧这副美景,我一人赏着,也是怪无趣的。”
那侍从去没多时,折身回来,“苏公子他们说身体不适,不愿扫了少爷兴致。”
“那估计是有些日子清闲喽。”梁敬儒有点失望,转身在刘海明身周转了两圈,温声道,“我少时入朝,常听明尚书向殿下夸耀雅州水师军纪严明,如今出了这等闹剧,果然很让人刮目相看啊。”
“是下官疏忽。”刘海明心中咯噔了下,立即将身子匍匐下去,额头紧贴甲板。
“好一个疏忽!”梁敬儒猛地抬高声音,指着刘海明厉喝,“区区一介江湖草莽,悄无声息靠近‘滚海’,你竟毫无防范。这般敷衍了事,是不将谁放在眼里?”
刘海明自是不能反驳。
梁敬儒冷着脸道,“你之前几次怠慢我等,我一再忍让,可你却因之渎职,我虽不在其位,身为晨启官员,岂能坐视不管!”
刘海明哪会料到是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立时脸色苍白,连忙道,“下官是有失察之罪,却并非渎职,实在是那江龙王……”
“放肆!”梁敬儒厉声道,“江湖草莽,何以以江龙王呼之!”
刘海明脸色愈发苍白,嘴唇颤抖。
这时,忽然从战舰顶轻盈跃下一将领,算是刘海明的左右手之一,神色略显古怪,“掀翻大船的那人在前面。”
船只渐行,果然看到有人等候。
只是那青衫客已被捆成了粽子,竹筏上站的是个白衣少年人和一位灰衣中年。
与之前的‘滚海’相比,竹筏在四艘战舰面前倒是不显得那般渺小,反而江心风大,吹得竹筏上二人衣衫飒飒,像极了世外之人。
四艘战舰已然做了全副武装,成片箭矢在晨雾中透着锋芒,略微刺眼。
刘海明脸色依旧苍白,但正是迎战之时,岂容他懈怠,声音镇定道,“前面的什么人,再不让开,便射箭了!”
江心少年却不像想象的那般令人忌惮,姿态放得很低,“在下御下无方,冲撞了诸位,特地前来赔个不是,他日必送上谢礼,损失也照价赔偿,此事就此揭过,诸位觉得如何?”
刘海明微微一愣,一时间便有些拿不准,转头去看梁敬儒,毕竟这事还是这位说了算。
梁敬儒也是觉得诧异,上前两步与刘海明并列,“阁下何人,可是世外之人?”
叶微尘轻笑,“赶巧不是,在下单名一个无字,江湖给了个公子无的称号,不知贵人听没听过。”
梁敬儒微微皱眉,似乎有些印象。
身边的侍从心中却是大惊,连忙掩口清咳了一声,说出了一个地名。
梁敬儒面色瞬间数度变化,朗笑一声,“原来是听雨阁阁主,久仰大名。”
“此事是在下之人越界,梁三公子若是还有额外的要求,不妨也说出来听听。”叶微尘眼神中略带了些讥嘲,零零碎碎似乎这江心雾气。
给他找位置,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梁敬儒温醇道,“赔偿倒是不必,只希望阁下能将犯事的人交给我,我倒觉得此事另有隐情,是否是他人指使,也未可知。”
“哦,这么说,梁三公子是认为是在下指使的?”叶微尘微微眯起眸子,声音陡然带了几分冷冽。
梁敬儒肃然道,“阁下这两年肃清江湖,高风亮节何人不称赞,只是恐怕有人借此败坏阁下声誉。”
“在下的人,没有交到旁人手里审的道理。”叶微尘冷声道。
“阁下当三思。”梁敬儒退后了一步,眼神中渐渐透出讥讽。
什么公子无,江湖偌大盛名,却是个如此不识时务之人,真当这百名精锐水军只是摆设?
他身后侍从微微皱眉,倒是没说什么。
这公子无这两年横空出世,干下的几桩大事牵扯广大,让洛京不少人都不得不注意,再加上身份诡异成谜,行踪飘忽不定,可以说是这些年最大的变数,借机试试根底也非坏事。
便是这公子无出手伤人,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拿这一群人换一个变数,侯爷定也不觉得亏。
刘海明微微皱眉,不过还是抬手做出施令。
所有弓弦尽皆拉紧,箭头直指竹筏。
叶微尘环视并驾齐驱的四艘战舰,嘴角笑容渐渐玩味起来,“你确定?”
梁敬儒又退了一步,朗声道,“阁下何必为了一个人,与这近百人为难?”
“百人而已。”叶微尘轻笑摇摇头,有些无奈,却也释然,“于叔!”
于逸面色一肃,背负长剑骤然拔出,抛向前方,又被人瞬间握住。
如同清冽寒冬的一江水,冽冽透着寒光。
一闪即逝!
“回!”
清淡声音在江心回荡。
竹筏悠然驶去。
竹筏后,江面刹那一线劈开!
两艘战舰齐齐侧翻,骤然掀起数丈浪头!
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