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知道,你留那混小子不会是白留的。”
“师兄多心了。”
“你……”
烛光摇曳,映在相对而坐的两人眉宇上。
一人眉眼低敛,微含笑意,看似温顺,实则已是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另一个眉头微皱,百般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苦笑摆手。
“罢了,你心中早有了计较,我费再多口舌也改不了。”
叶微尘微微松了口气,眼神中透出几分愧疚,轻声道,“猛虎在外,无论为何人爪牙都将血溅三尺。我给他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也给我个重新选择的机会,对谁都好。”
“你若真能放过自己,才是侥幸。”齐思贤扫了眼对面眼神清澈的少年,他似未经世事,可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伤痕累累还是负债累累,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释然倒多过了无奈,“师父早料到会如此,但还是一再提醒,除非你自己提,我们断不可先开口,你却还是要走这一条路的。”
叶微尘脸上露出了些笑意,“又劳烦师父费心了。”
“你若真这般想,我们才宽慰得多呢。”齐思贤愈发无奈看着对面的人,有些埋怨说了句。
叶微尘浅笑道,“师兄又说胡话了。”
“你这小家伙,没大没小!”齐思贤呸了一声,笑骂道,几个呼吸又略微收敛了些神色道,“那混小子还是死活不愿回去,说游龙湾还不如叫泥鳅湾,窝在那地方老死还不如跟你去无相谷走一趟,你要舍得你这皮囊,他便也舍得。”
叶微尘双手托着脑袋,双眼微微眯起,让人觉得天真无邪,“师兄果然是师兄,说话要比我有用得多。”
“还不是你心虚。”齐思贤白了他一眼,又有些担忧起来,“你这条路当真走得下来?”
“师兄可记得我刚去等闲府时,是半分棋艺也不通的。”叶微尘眯着眸子笑言。
齐思贤愣了一下,有些感慨道,“是啊,但你只在听风阁楼待了三年。”
叶微尘语气微扬,带了些少年人的桀骜张狂,“永安府的听雨亭并不比听风阁楼无趣。”
齐思贤终是无奈一笑,也算释怀,“那你是准备让他来找你?”
“到时会有人去接他,师兄只管将他带出来,我需要他先配合演一场戏。”叶微尘摇摇头,顿了顿,补充道,“到时,师兄对师父也好有个交代。”
“可是天书?”齐思贤试探性道。
“师兄不如静待观之!”叶微尘意味深长一笑。
齐思贤一愣,忽然也有点看不懂面前的少年了,不由点着他笑骂,“好小子,也学会卖关子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微微上扬,挑眉道,“那师兄也卖个关子,看你猜不猜得准?”
“师兄若打算出来闯闯,我倒不介意给师兄弄些名声出来。”叶微尘直了直身子,有点调侃道。
齐思贤顿时没好气翻了个白眼,“没这么区别对待的啊。”
“不是这件事?”这次轮到叶微尘惊讶了,顿了顿,迟疑道,“师兄不妨明说?”
齐思贤神秘兮兮挑了挑眉,“我提醒一下,想想还没见谁?”
叶微尘一愣,几个呼吸后苦笑道,“劳烦师父和前辈惦记了。”
齐思贤手搭在叶微尘肩膀上,轻轻晃了晃,“世间之事,多是有些转机的,没必要非走独木桥。”
“我从来不愿走这条路的。”叶微尘低敛眼睑,睫翼煽动间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攥拳道,“可我若不走走,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那就走走,心安了就回家,”齐思贤看着面前这个难得显露出几分脆弱的孩子,语重心长道,“家里人都等着呢。”
叶微尘眸子闪烁了几下,之前的迷茫一扫而空,抬眸道,“我要的那几味药,三日内可能送来?”
齐思贤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转念一笑,“这两日便到,不过,你怎么用我这里好说话,可别让前辈知道了。”
叶微尘展颜一笑,“所以,只能劳烦师兄帮忙了。”
齐思贤回以一笑,“理应之事,不过还有一事需要知会你一声,听雨阁护送的那两个小丫头被算计中了落情香,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叶微尘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轻声道,“我需要向师兄借几个人。”
齐思贤眉头微微一皱,瞬息后点头道,“好。”
……
茫茫群山之间,星辰如盖。
微风吹皱一池寒水,映满池星辉。
南宫钦蹲坐在剑潭前的洗剑石上,正盯着波光粼粼的寒潭,缓缓点着一杆旱烟。
“嘿!”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乖张的笑,有个年轻人悄无声息从老人身后跳出来,嬉皮笑脸道,“老头儿,陪小爷过两招呗?”
南宫钦斜眼瞟了他一眼,毫无兴致道,“没意思!”
他说着,缓缓吐了口烟。
悠悠的烟气扶摇而上,与夜色一同弥散开来。
秦岚毫不在意,挨着老人蹲下,笑嘻嘻道,“小爷有意思啊,你跟我过两招,就两招。”
南宫钦毫不给面子,抬了抬袖子道,“要打找别人去,你那三脚猫功夫,别来烦老头子。”
秦岚脸上顿时有点尴尬,砸吧了下嘴,嘀咕道,“怎么回事,那家伙就这么把我晾在这里了,闷死我了。”
南宫钦忽然站起。
秦岚吓了一跳,本能跳了起来,往后跳了一大步,瞪眼道,“干嘛?”
南宫钦瞟了他一眼,一口烟雾喷在他脸上,转身往茅庐去了,“回屋,睡觉!”
秦岚耸耸肩膀,抬脚随便一踢。
潭面传来咚的一声轻响。
秦岚百无聊赖打了个哈欠。
南宫钦脚步却猛地顿住,回过身黑着脸道,“你踢了什么下去?”
秦岚打了一半的哈欠停顿了下,继续打完,漫不经心道,“不知道。”
南宫钦却顿时跳脚起来,“那是老头子放的鼋石,你给老头子捡回来!”
“哈?”秦岚愣了愣,尴尬道,“那还不是石头?”
南宫钦见他杵在那里不动,弯腰提了鞋底就去揍他,“混账东西,老头子这次非让你长长记性!说了多少遍了,这里没闲东西……”
秦岚哪肯站着被打,顿时撒丫子狂奔,边跑边道,“喂,老头儿……有话好好说……喂,别动手动脚啊……没你这样的啊……”
清净的寒潭又喧闹了起来。
……
“什么?”
“……”
“什么……你大声点!”二十出头的锦衣年轻人有些不耐烦拍了拍桌子,小眼睛在肥肉堆里瞪出,大叫,只是他肥头大耳,不仅一点没有威严,反而很让人忍俊不禁。
对面的小厮闻言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极怂看了自家老板一眼,“我上个月替您招待了个大顾客,按照金源的规矩,您理应……”
还没说完,锦衣胖子忽然拍案而起,唾沫星子不要钱似的往对面人脸上喷,“理应个屁啊!你搁我这里大喘气的时间就白吃了我家俩馒头了,我也没让你吐出来。你以为我银子是大风刮来的?”
“可是……”小厮自是不敢擦的,愈发唯唯诺诺,可还想据理力争。
“可是什么,”锦衣胖子立即瞪眼,见小厮缩了脖子低头不说话了,才略微平静了些,郁闷又心疼嘀咕,“那铁公鸡一个铜子都没出,你还给他上了碧罗春,老子茶水钱都搭进去了,还涨工资?屁!”
小厮小心翼翼瞅了眼锦衣胖子,还想试探性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年轻人略有焦急的拔高声音。
“少……少爷……来……来了……”
锦衣胖子哆嗦了一下,身下凳子一个不稳。
哐当!
噗通!
顿时桌歪凳翻,整个人跌进桌子底下,摔了个四仰八叉。
紧接着,一个精瘦的十七八岁少年人推门进来,对自家少爷的狼狈模样习以为常,三步并两步上前搀扶,随口埋怨道,“我说少爷,咱悠着点,虽然咱肉多,可也架不住多来这么几次啊,要是摔傻了,咋整?”
他说着,眼神示意了下一边杵着的小厮。
那小厮顿时会意,连忙兔子似的溜了出去。
锦衣胖子自桌子底下爬起来,脸色发白,满脸发愁,颤声问,“谁……谁来了?”
精瘦年轻人清了清喉咙,站得笔直,“是玲珑阁的萧管事,少爷不是老早想跟他们做一单嘛,这不来了。”
“你不会喘匀了气再喊?”锦衣胖子猛地一拍大腿起身,但由于起得太猛,浑身肥肉都跟着一颤,差点后仰过去,吓了精瘦年轻人一跳,连忙扶住,龇牙咧嘴道,“我就说你悠着点了!”
锦衣胖子直了直身子,哀怨道,“那位不心疼银子,一万两白银说丢就丢了,可我这想想心肝儿都颤啊,你说我这容易嘛……对了,人呢,在哪儿呢?”
“在……”
精瘦年轻人才说了一个字,门外忽然传来另一人的焦急声音。
“少……少爷……来……来了……”
锦衣年轻人本能又哆嗦了一下,但这次吃一堑长一智,拍了拍胸口恼道,“喘匀了气再说话!”
一个灰衣同样精瘦的中年人推门进来,微喘了两口气,言简意赅道,“信!”
他直接将一封信拍在了桌子上。
锦衣年轻人愣了愣,刹那两眼发直,脸色发白,盯着那封夹了半片青叶的信封,像是活见了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去看那对父子,“说什么了?”
两个人都摇摇头,精瘦少年眨眼道,“都在信上呢,少爷打开看看。”
锦衣胖子又咽了口唾沫,然后脸上肥肉打颤着疯狂摇头。
精瘦少年无奈撇撇嘴,伸手拿了信,也不管自家老爹一个劲儿冲他瞪眼,拆开看了眼,眼睛不自觉睁大了几分,等看完一遍,抬头奇怪盯着锦衣胖子。
“什么事?”锦衣胖子脸上肥肉抽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精瘦少年又低头看了两眼信封,脸色愈发古怪,却就是不说话。
“拿来!”锦衣胖子眼珠子转了一圈,眼一瞪,一把将信拿过来,低头一看,也愣了愣,抬头茫然道,“金华府距离咱大名府多远?”
“一千里。”精瘦少年下意识道。
“一千里?今日……”锦衣胖子嘀咕了一声,蓦地两只眼睛自肥肉里迸出,大手一挥道,“备车,最快的,走!”
“可玲珑阁……”精瘦少年提醒。
“阁个屁,老子放他鸽子了,备了车在门口等着!”锦衣胖子头也不回,明明小山似的,却走得飞快,“陈叔,过来!”
“嗳!”精瘦中年人连忙应了一声,追了过去。
精瘦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愣愣了会儿,纳闷嘀咕了一声,“这……来得及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