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民风开放,王室公主豢养面首已经是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而诸位王姬之中又以庆阳为甚。
庆阳模样生得艳,因而每月前去公主府自荐枕席的郎君不少,遇到模样好的庆阳便收用了,如今公主府后院的面首大概得有几十之众了吧。
李慕宜摇头哀叹,她算是明白了裴清那夜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燕京多是士族子弟,凭借容色才情就能唾手可得的荣华,何必拼上性命着那冰冷铁衣,奔赴黄沙呢?
——与其拼上性命挣得军功,衣锦还乡,何不将那习武之资另作他用,换得一条青云路?
“呵……”李慕宜微微摇头,许是她面上的表情看起来太过嘲讽,庆阳忍不住走上前来想对她动手。
那只手带着凌厉的掌风,指上丹寇鲜红如血,不用想,这一掌打下来她的脸必定会挂上三道血印,李慕宜站在原地,不动不避。
庆阳这一掌夹带着多日以来的怨怒,狠狠挥下,毫不留情。
然而她的掌心还没碰到李慕宜的脸就被一只温热的手给抓住了,力道不大,却把她钳制得死死的。
“公主自重。”谢六看着她,语气冷凉而又无奈。
“六郎……”庆阳骤然失语,腕上男子手心的温热不过停留了一瞬便消散了,谢六向来温润的眼眸里也像沁了寒冰,又冷又凉,像一盆盛了碎冰的水,将她这么多年来的狂热都给浇灭了。
“你为了一个卑贱的胡姬阻我?”庆阳难以置信,谢六待人从来都是温雅谦和的,他博爱怀善,哪怕是对街边的乞儿也能丝毫不嫌弃的拥入怀中。
他的眼眸像天上的明月,包容万物。
可今日,变得不同往常了。
谢砚臣凝眉,眸光落在她鲜艳的指甲上,手指微微握紧。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侧身挡住了庆阳逼人的目光,李慕宜扯了下他的衣袖,手背被他轻轻拍了两下。
似安抚,又似撩拨。
庆阳后退几步,咬牙切齿,手指着她,“呵,六郎你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吗?”
“她是扶姬人!暴虐残杀我大燕子民、连年侵扰我大燕国境的扶姬人!”
“像此等不知廉耻的胡姬就该一辈子待在污秽不堪的秦楼里,一辈子被人……”
“公主!”谢砚臣怒喝一声,黑浚浚的眸子里寒光毕现,拂袖上前。
他个子很高,站在即便下了台阶也高出庆阳不少,庆阳不得不仰头看他。
谢六的目光很冷,像那天山上流下的雪水结成了冰,被人生生掰成了冰刃,带着尖利的锋齿在她心上寸寸划过,将她的心脏划破得鲜血淋淋。
他站在她的面前,声如金玉相击。
“她是臣的妻子,臣容不得旁人欺她、辱她。”
“公主瞧不起胡姬,觉得她们身处勾栏污秽不堪?可若非战火烧毁了她们的家园,兵戈刺死了她们丈夫和儿子,她们何至于背井离乡被人卖入中原。”
“胡姬侍人始出无奈,为谋生不得不自轻自贱低落尘埃。”谢砚臣盯住她,这是他第一次正眼对上庆阳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娇中含媚,仿佛随时都含着说不完的春情。
过往的年岁里,这双眼睛见惯了世间权欲,早已污浊不堪,他缓缓朝前走了一步,瞧见里面的惶恐与慌乱。
似乎在哀求,可他并没有停下,依旧继续往她面前走。
“公主身为我大燕王姬,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天家威严,食万千百姓供养,衣食无忧。”
他讥讽一笑,继续道,“可公主这些年做了什么?北狄犯边,陛下敕封大臣之女和亲边外,因你是大燕王姬,陛下的亲姊!可叹那和亲之女忍受不了父子同妻,不过短短十日便死在了黄沙之中。”
“而我王室公主,无楚玉之容,却行山阴之事!公主既能忍受那曲氏父子一同侍奉,当年为何不肯和亲北狄,公主可知她死前曾远望燕都,至死都还惦念着家中父兄亲娘!”他双目赤红,一步一句,停在离庆阳三步远的地方就不动了。
庭院深深,竹叶随着骤起的风飘曳垂落,煦风携裹着青叶细雨点滴坠地,地上映出稀稀疏疏的雨点,渐渐变得绵密。
一滴雨落到他的额间,有些冰凉,拉回了他心里暴怒的思绪,他为臣子,本不该对天家公主如此放肆无礼,他为君子,更不该对女子口出恶言。
可他还是做了。
不做,有愧;做了,也有愧。
却无悔。
淅淅沥沥的雨点当头落下,淋湿了他鬓边乌发,雨珠顺着额头流下来,滑入衣襟。
李慕宜立在檐下,谢六的声音不大却有力,院中立了不少奴仆,有公主府的人,有相府的人,也有汀兰阁的人,人多口杂却没有人发出半点声响。
院子里安静极了。她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砸中了,燕人对胡姬大多都是轻贱的,谢六今日所言无疑将他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日夜躲在暗处窥探的势力必定借势而起。
南征在即,他经受不起再多的重压了。
李慕宜朝暗处打了个手势,数道黑影自檐下飞出,包围了整个相府。
大雨倾盆而下,庆阳立在雨中,身旁宫婢为她撑伞被她一把推开,脸颊上流淌的温热不知是雨还是泪。
“无楚玉之容,却行山阴之事……”庆阳失魂落魄的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前来扶她的宫女被她倔强地推开,她恶狠狠的剜了一眼站在檐下的李慕宜,仰天大笑,“哈哈哈……”
“原来本宫在你心里如此不堪,连碰一下都觉得脏了你的手。”庆阳想起他的疏离,他的谦和有礼,忽觉疼痛入心,针扎一般在全身蔓延。
“原来六郎只对本宫避嫌,对她恨不得抱进怀中,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吧?”她从地上爬起来,宫装沾了泥污狼狈不堪,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艳冠京华的庆阳长公主。
鸾驾停在院外,她跌跌撞撞的爬上去,又哭又笑,“回公主府。”
抬轿之人被一队黑衣兵卫所阻停在门口,两相对视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他们走。”李慕宜抬手,拦在门口的黑衣兵卫立马让开一条道来。
如此声势浩大的布防调动惊动了李纾,等他踩着登云靴走进来时书房周围十三阁的布防已经尽数换了人。
“李慕宜你好大的胆子啊,擅自调动府里的守卫,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每日在相府等着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夜晚连睡觉都得睁只眼睛,她倒好,把他精心安排的布防说换就给换了。
屋里没人理他,李纾眉头微皱走到屋中坐下。
李纾瞧了眼屋里正在滴水的谢六,颇为嫌弃,又见李慕宜拿着巾布往人脸上擦,气得怒咳了一声,“哎呦!像什么话!”
“父亲放心,我的布防总不至于叫人钻了空子栽赃府里的主子。”李慕宜说的是夜宴那日女婢坠亡一事,李纾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憋着气坐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