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生在刘府的地位因为和紫云道人的关系而水涨船高,时常进出他房间的人从刘以轩变成了刘府戒律堂的大长老。刘府上下的人对他是越加尊敬有加,丝毫不敢懈怠,待遇与刘以轩这位大少爷已是一般无二。
从紫云道人的话中得知,当前大东朝的情况并不乐观。圣光教宗已见过大东皇帝,虽有大国师陪同在旁,却连他也猜不透皇帝心中所想,不知态度几何。大国师只能旁敲侧击,同时极力劝阻圣光教扬道。
而西方佛教多少年来本就有深厚的底蕴,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想趁乱分一杯羹,来个浑水摸鱼,加上佛法的确有其精妙之处,势头来的比圣光教还要凶猛几分。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从小跟在李老道的身边,李老道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只要照着做就行了。李老道一直奉行自然无为之道,很多事不愿多说多教,所以现在紫云道人便是他唯一的倚仗。
正月十六,这一天晚上天上的星辰都会异常得明亮,尤其是太阴之星大放月之光华,整个大地都铺上了一层茫茫的银色月光。无数的精怪趁着这个机会在吸收着天空中的星月精华,无数修道之人也在这一年难得一次的日子里抓紧着修炼。
李三生在自己小院里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手里握着那朵假桃花,忍不住想起了他师父李老道,又想起了油田村的那帮村民,还有那些同龄的小伙伴,以及做这朵桃花的人。
紫云老道白天和他说,他已经和几个师伯商量过,如果他能找到一个代替大师兄的人,他们师兄弟便自然会把八样法宝都交到李老道手上,让李老道师徒二人此生无忧,永保平安。
可是如果找不到,他们更愿意跟随大国师守护大东正道。当然也会尽力劝阻大师兄顾念同门情谊,不对他们师徒二人痛下杀手。
“大师兄修道两百年便已超凡,此等天赋古今天下是定无第二人的,行事又极其果敢,眼光深远,谋略过人,实在是国师的不二人选。”
摸了摸桃花背后的半块红玉,回想起紫云道人白天的话,李三生把头埋进膝盖,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他的这位大师伯不仅天赋出众,更是处事圆滑,深谙世事,聪慧过人,秉性刚毅,除了脾性有些极端之外,几乎是一个十全十美之人,这天下哪里找得到比他更合适的人坐到国师的位子上。
“不如师侄成为大才一试,师伯必然全力相助,如何?”
这是紫云道人今天说的另一句话。李三生抬起头,看着天上如同银盘一般,仿佛触手可及的大月亮。想起几日前他已经请紫云道人帮自己看过,千真万确的炼气境,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紫云道人说他的资质比一般人好了不少,但也不算什么百年一遇的绝世天才。这样的他如何跟国师当年的修道天赋相提并论。
一方大国自有一方强者坐镇,大国师便是如今大东朝出世的最强者。那些隐士大能只要佛教圣光教不碰触到他们自己宗门家族的利益,他们自然不会出手。可是大国师身负皇权之命,乃大东道门至尊,有着维护道门正统的至高使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土被异教渗透。
其他小国为何一下子便被换了道统,便是因为他们的大国师能力不足,或是心不在此,当然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痴痴地看着月亮想了一晚上,李三生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了戒律堂,找到了正在堂内打坐的紫云道人,磕头说道:“请师伯助师侄一臂之力。”
戒律堂大殿的中央立着三尊赤金道祖,大殿两边的铁架子上各挂着十八样戒具。紫云道人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闭着双眼,一手拿着拂尘,另一只手虚托了一下,把李三生扶了起来,说道:“你可想通了?”
“侄儿想进京见一见大师伯,求大师伯放过侄儿和师父,可大师伯容不下师侄,要不是师父暗中相助,恐怕侄儿活不到今天,更不用说进京了。”
“不错,大师兄想杀你易如反掌。”
“请师伯教我,如何才能在大师伯手下活下来。”
“你大师伯不多时便能成为大宗师,大宗师便是合道之境,乃是人族当前的最高境界。想在大宗师面前活下来的,只有大宗师。”
李三生看着高高在上的三清道尊,又磕头道:“侄儿愿意一试。”
缓缓睁开双眼,看着跪伏在地的李三生,紫云道人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将右手食指的铜色戒指摘下,轻轻吹了口气,戒指就变成了一块漆黑发亮的小石头。
“此乃天机石,乃是大荒星陨的一块边角,是我师父传于我的法宝,你拿去吧。”紫云道人到底还是给了李三生两条路,“修道最忌半途而废。当下形势也还没到燃眉之急,你还有时间。”
李三生接过指甲盖大小的天机石,紧紧握在手心,觉得凉凉的,脑子里忽然想起油田村的那个扎着两根冲天辫,身上穿着大红花袄的小桃儿,摇头道:“侄儿时间不多了。”
紫云道人并未告诉他长生功的法门,也并未教他任何法术,只告诉了他如何定星,李三生回去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头绪,于是便暂时放弃了。他知道如果李老道在旁边,一定会告诉他无为之道,顺其自然。
他一个人徒步走到了黄中城的东岸,这里是一片碧蓝的汪洋大海,一眼看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此时的海边渡口处停着数不清的大小船只,或大或小,或动或静,更有数不清的人在忙碌着,或捕鱼,或修船,或装物,或闲聊。
李三生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看着脚边浅浅的海水,慢慢蹲下把手放到了海水中。过一会儿,竟有一条手指大小的银色小鱼游了过来。
他不认识这种银色的鱼,只觉得这条鱼十分胆大,便用手指碰了碰它。没想到那鱼的头竟钻出水面,悠悠地吐出一个泡泡来,接着又钻回到水里,绕着李三生的手指转了起来。
李三生正觉得好玩,脚边的沙子忽然动了起来,接着一只赤色的小蟹缓缓从沙土中钻了出来,边吐泡泡边爬向水里的那条小鱼。一鱼一蟹就这么在水里玩了起来。
“呦,小伙子是有灵气的人啊。”一背着斗笠,卷着裤腿,满脸胡渣,看上去有些邋遢的中年男子在一旁说道。
“灵气?”李三生看了看旁边的人,又看向水里的鱼和蟹。
“你们会法术的,身上自然有灵气,这些东西都爱围着你们转。”男子把手伸了过去,鱼和蟹顿时被吓跑了,接着说道,“看,俺们普通人只会吓着他们。所以有时候时节不好,俺们都会花钱请人来帮忙。”
“吸引鱼虾吗?”
“是啊,俺们都叫他们唤潮人。有些人厉害,你只在这一站,那海里的东西就都跑过来咯,有些大的吓人,能把人都给吞下去。”
李三生点点头,洗了洗手,准备起身离开。
“诶,小伙子,你能给叔帮个忙不。”
“叔叔还有什么事吗?要我帮你做唤潮人吗?”
男子挠了挠头发不多的脑袋,咧嘴笑笑,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说道:“不是不是,俺闺女生病了,本来准备今天下了工去请先生给她看看,碰巧遇上了你,听说你们这些修道的,都有些本事,你看能不能去俺家里看看俺闺女。”
“生病了为何不找大夫?”
“大夫说是中邪哩!”
渔夫姓孙,后面挂个三字,是黄中城本地人。几年前家里媳妇难产死了,只生下一个女儿,父女二人就这么相依为命,孙三平日里在渡口给人做工,干干苦力活,勉强维持生计,是黄中城最底层的万千普通人中的一员。
孙三的家在城郊,是两间土屋,从外面看上去有点破旧。土屋前面是一个栅栏围着的小院子,里面种着些菜,看上去也是无精打采的,显然没什么人好好照料过。除此之外,院子里还有一个半人高的鱼缸,里面倒是养着几尾活鱼。
李三生从小在油田村长大,什么样的穷人家没见过,当下也没什么反应,只跟着孙三走进了里屋。他还没进屋便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草药味,于是忍不住皱眉问道:“这些草药哪里采的?”
“嗨,俺船上一兄弟以前跟着赤脚医生抓过几年药,他帮俺采的。”孙三有些脸红,李三生虽然穿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麻布道服,却从头到脚都十分干净,家境必然不差。想着此刻到了他家这样的地方,心里应该会瞧不上他们这穷苦人家。
一张不大的竹床上躺着一个看上去年纪大约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李三生看到小女孩,脑海中忍不住闪过小桃儿的样子,连忙摇了摇头不再去想,重新看向床上的人。只见那小女孩脸颊通红,双目紧闭,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身上还盖着一床不薄的棉被。李三生掀开棉被,只见小女孩全身赤裸,肚脐眼处敷着一些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李三生拿手一掸,草药便化成一阵风飞出了窗外,接着说道:“把门窗都打开。”
然后拿过床边小板凳上的破口茶杯,递给孙三,“去倒一杯滚烫的水来。”
孙三连忙接过茶杯,却站在原地没有出去。
李三生顿了顿说道:“河水也可,但必须要干净。”
“好嘞!”孙三这才跑出了门。
重新帮小女孩盖上了被子,李三生撑开小女孩的眼睛,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小女孩的嘴唇处蹭了蹭,又闻了一下,轻轻皱起了眉头。
孙三回来时,屋内已经没有刺鼻的味道了,他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干净的河水,走到里屋,轻声说道:“先生,水来了。”
李三生接过瓷碗,孙三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的问道:“彤彤没事吧。”
“你且说说。”
“啊?”孙三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说道,“俺平日都在外面上工,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不过太阳没下山就会回来。海上的活不能干太晚,所以回来得早……越摸是四天前,俺早上出门的时候闺女还睡得好好地,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还在睡。俺以为她白天玩累了,到了晚饭才叫她。可没想到彤彤怎么也叫不起来,只是一直在抖。俺请了大夫,大夫只说是中邪,不是啥病。俺看彤彤一直在出汗,便给她解了衣服,一天两次的擦汗。又让兄弟给俺抓了些草药,这回倒是不抖了,可也总不见好。”
孙三说完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清楚,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先生,俺知道你有本事,你可一定要救救彤彤,她要出事了,俺也没法活了啊。”
他原本只是带着碰运气的想法把李三生带回家看看,可他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李三生从进屋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他确定了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人绝对不是一般人,更不是那些空说白话的江湖骗子。
李三生用手指沾了一下碗里的水,然后点在了小女孩的额头,接着问道:“叔叔,这附近是不是有一片竹林?”
“竹林?”孙三想了一会儿,接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就在这不远的地方。”
“带我去吧。”
不过走了一刻钟,两人便来到了一片竹林外,李三生四处看了看,说道:“是这里了。彤彤是不是经常来这里?”
“也不是经常,只是最近她挖了一些春笋回来,大约是从这里面挖的。”
“你没来过吗?”
“嗨!挖点笋能有多少活头,俺每天都要上工,哪有时间来这。”
说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竹林,没走两步,便听到了一阵哭声,原本好端端的孙三忽然大喊起来:“孩他娘?!”
“什么?”
“这声音,这声音不是孩他娘走的那天的声音吗?”孙三突然发疯似的朝竹林深处跑了进去。
李三生被孙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从旁边的竹杈子上摘了一片竹叶下来,接着往孙三的脚腕处一扔,随后便听到一声惨叫,孙三应声倒在了地上,大哭大喊起来:“是孩他娘!真的是她!俺听到了!孩他娘!等俺!俺来了!”
李三生无法只能又摘了一片竹叶封住了孙三代的嘴,孙三喊不出声,只一味地流眼泪,满地打滚。李三生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孙三看着李三生的眼睛,越看越觉得觉得那双眼漆黑无比,自己好像深深地陷了进去,正往一个漆黑的无底洞直直地往下掉,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周围的竹子忽然无风自动起来,竹林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无数的绿色竹叶从天上飘了下来。其中一片落在李三生的肩上,李三生觉得一阵刺痛,侧头看去,那竹叶竟然像一张嘴一样咬在了李三生的肩头。而这天上的每一片竹叶,都仿佛长着一张尖牙利嘴。
李三生回想起他师父曾经斗法的样子,觉得气势惊人,于是有样学样,将双手拢在袖袍之中,闭上眼,轻轻一笑,说道:“不过雕虫小技尔。”
突然他的身边吹起了一阵看不见的飓风,把所有飘着的竹叶都吹到了天上,接着那些竹叶就被风绞成了漫天的碎片。随后竹林深处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缓缓伸出右手,仿佛拉住了一根绳子一般,大喝一声,接着用力一拉:“给我出来吧!”
一根接近十人高三人粗的大竹子被直直的拖了出来,后面跟着数不清的竹鞭,整个竹林几乎都要晃动起来,李三生想不到动静这么大,连忙松手。
那巨大无比竹子站在原地晃了晃,接着散发出一股悠悠的绿光,变成了一个浑身赤裸的绿眼女子,对李三生行了一礼,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道长安好。”
李三生想了一会儿,笑着作揖道:“竹妖姐姐好。”
女子噗嗤一声轻笑,忍不住捂嘴笑道:“见笑了,都是玄门中人,道长叫我道友即可。”
“好道友,可否给小道士一份解药。”
“那是自然,”绿眼女子一模头发,手中多了一片碧绿的竹叶,接着吹了口气,落到了李三生手上,“凝碧无心害人,只是几日前凝碧到了修炼的紧要关头,不得已设了阵法,想防那起子小人来害我,却不想害了凡人妹妹,是凝碧的不是。”
李三生摆了摆手,说道:“无妨,小事而已,你也不是存心害人,不然我也容不得你。”
绿眼女子脚边的土里忽然钻出一节细细的圆竹,女子拔出竹子,说道:“此乃我化人之后从原形中心所长出的一截竹心,乃意外所长,或是天意。此物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坚韧有余。劳烦道长带给这位大哥的家人,是小女的一片心意,只作防身之用罢。”
李三生接过竹子,只见这截竹子入手阴凉,绿的像要滴出水来,每一节都同等长度,不粗不细,不长不短,看着虽然十分稚嫩,却又坚韧无比,便是真刀真枪也绝对伤不了分毫,点头道:“确实是根好东西,小道定当转达。”
扶着疲惫不堪一瘸一拐的孙三回了家,李三生将竹叶和竹杖交给了孙三,说道:“你将这竹叶捣成汁,拌了水给你女儿喂下去,喂三天便好了。”然后又说道:“这竹杖是意外所得,有人托我转送给你,当是赔礼。”
孙三听了连忙跪下,磕了三个头说道:“万请道长收了此物,俺家里什么都没有,道长大德无以为报。这东西对俺也没什么用,放着只是糟蹋了。俺虽然是穷人,也没读过书,但知道怎么做人,有恩必报。道长要是不收,俺只能将养了半年的鱼送给道长了。”
孙三的确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李三生看了看四周,把孙三扶起来说道:“有因有果,那小道就收下了。”